厨间风月谈:唯有暗香来
一
到冬天来写她,并不觉得过季。每年的七八月间,一大株金银花站在邻居窗前的小圃中,粗而遒劲的藤条像一根根少女的大辫子藏在浓叶里。在此前我从未见过她,她的花开在诗词曲赋里,开在古朴的中药方里,开在中药房的玻璃罐子里,我和她错过三十年没有遇见过。
后来我遇到了。这是个热闹的小圃,门口有限的空地里绣满了各种花和菜,金银花的主人刘姨坐在花影里,低头静静地做她心爱的十字绣。春天的迎春谢了去睡觉,夏天的芍药来招摇,秋天的菊花还在养神,冬天的白菜已经探出苗,空地里此起彼伏地热闹着,但从不觉得喧嚷,能听得见刘姨轻言细语说那些老年间的故事,能听得见她和她的朋友们对柴米油盐的经验交流。金银花们在她背后纷纷诉说一夏的心事,她们一朵接着一朵开,早上还抱着肩、袖着手看朝霞,晚上已经嫣然地开起了消夏小会,蝴蝶、蜜蜂、蜻蜓、七星瓢虫们都来乘凉小坐。
金银花儿们有她们对世界表达热情的方式。从早到晚,她们摇动纤细的小手,探着身体,撑着叶的小小舟子,偶尔停驻含笑想一想心事,偶尔被风吹动着继续前行,她们走得极慢,夏天里一条河流似乎不见深也不见浅,但在风雨中日复一日地流淌到更多的地方,秘密流满格窗,秘密淌过围栏。
我还没有走近,几十米远外,嗅觉已经先被她提醒,香气像一曲清新的古乐,丝丝的,忽高忽低的,隐隐约约的缥缈着,她用她香气的语言表达对我的亲切。她的香气是可以贴肤的,但绝不甜腻扰人;她是可以倾心交谈的,但绝不垄断独专;她内在的清新已足可愉悦自己的生命,无意侵夺别的花儿的风情,所以我尽可以去饱览玫瑰和芍药,西番莲和金盏花,不怕她多心,她只远远地在她的河流里逍遥歌唱。
二
我常常在金银花的歌唱里和刘姨相见,她看见我来,常常放下十字绣和我聊天,金银花的妙用我是从她那里得来的,说最是解毒败火。她常常摘一捧给我回去泡茶,还说鲜着吃也有效,她自己常常晾晒一部分收藏到秋冬了用。我学她的样子摘金银花,花初开雪白,而后转金黄,每一朵花都是上面裂开瓣儿,下面收拢,张开的花瓣儿很像细长的手指,但并非执拗地指向虚空,而是温柔地反转弯回,让花蕊优雅地伸长脖子侧耳倾听我们说话。每一朵盛开的花都那么有亲和力,让我忍不住想要和她们握手相谈。
我常常走过来,看金银花的河流流过阳光雨水。刘姨是普通的工厂职工退休,她没有高等学历。她的客厅书架上密密摆着小说诗词画册,墙上挂着自己的大幅绣品,窗明几净,一家大小和四邻被她殷勤体贴关怀着,她是附近有名的忙人和闲人。忙,是因为她从早到晚都在做事情,为家人下厨做家常美食,为小圃的花草们浇水美容,帮助邻居解决些鸡毛蒜皮的小麻烦;闲,是她的忙事里全都透着股闲情逸致,忙得满脸微笑,听不见一声抱怨和不满足,仿佛她的柴米油盐的生活都是绣出来的图画。刘姨长相寻常,身材也偏胖,可是我觉得她好看,那个好看是气质里来的,和她说说琴棋书画,一点也不觉得“酸”,倒觉得很自然亲切;她喜欢把头发盘成一个髻,喜欢穿宽松的家常衣服,有点袍袖飘飘的,花影下的她仿佛一张古典肖像画,能够天天在市井生活里品读这样的画,我很庆幸。
我搬来六年了,六十几岁的刘姨是我可以倾心相谈的忘年交,我的柴米油盐的烦恼,她都有好办法给我化解得有情有趣。
刘姨很得意她的金银花,因了这花,来她家门口纳凉的邻居比往年多,凡是喜欢和刘姨交往的女人们,为人也都温文良善,成了我的朋友。我欣赏她们,日复一日地感觉着金银花的河流流过我的生活,品她的苦甜味道,读她清香里的雅韵,听她轻言细语的忠告,我很安心,仿佛共享了农耕时代隐士生活的遗风,为之低徊不已。
2007.11.22
(图片摄于刘姨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