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刀客—4

2019-09-22  本文已影响0人  车月2017

壮士由来轻七尺

孙老狼领着寿儿请了个老郎中,拉到土地庙里,号脉开药,写了个单子。孙老狼封了二两银子谢仪,抓了药。寿儿送走郎中,走到孙老狼面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抬起来时,额头上青肿见血。

“快起来,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孙老狼忙拉起寿儿坐在自己身边,“我也穷过。小时候我娘生病,请不起郎中,死在我眼前。从此我就拿着刀上山啦。我杀官差,杀镖局的趟子手,杀和我一样的刀客。可我没杀过穷人。穷人都是一家。你只当是我给我娘请郎中就罢了!”

“等我长大了,我也拿刀上山,跟孙大爷你老学刀。我把那些阔佬、官差、欺负我们的人都杀了!”寿儿咬着牙齿说,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火苗跳动。孙老狼反倒笑了笑:“到那天再说吧,我不定还能活多久。就眼下这档子事情,兴许就把命赔上。公差也不是吃干饭的,逃回来的兄弟说啦。有个公差头叫姜渐鸣,那刀法不是人。孩子,你怕不怕?”

“不怕。咱们干的是江湖侠义的事儿,再怕也不怕。”寿儿不假思索地答,稍停又问,“我莫大叔当年也是刀客?我看你老好像认识他。”

孙老狼叹了口气:“最好的刀客。见过他的人除了我大概没剩多少了,三十年了。不过他废啦。要不我就得跟他拼命。”

寿儿一双眼睛里闪着奇怪的神色:“他说他是最坏的刀客。”

“一回事儿。少年子弟江湖老……今儿晚上入更后老地方找我,咱办正经事。”孙老狼说完起身要走,寿儿又拉他一把,期期艾艾地问:“孙大爷,你干啥要跟他拼命?你们都是好人。莫老叔是好人,他是好刀客。”

“为公道。”孙老狼简单地说,看着孩子的样子又颇觉不忍,“好和坏……孩子别担心,他已经没有用刀的那只手啦。我不能跟他拼命。说不定我的下场和他一个样,谁知道呢?”

“孙大爷是好人,老天爷会保佑你的。”寿儿认真地说。孙老狼笑起来,一只独眼快流泪了。

“老天爷从来不保佑好人。”

他说完就走出了土地庙,心情却沉重得好似被压上了个磨盘。想点别的什么吧,也不容易。他清晰地记得那个侥幸逃得性命的兄弟被抬上山来时所说的那番话,他和山寨里的兄弟们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这不可能。但那些话却在这两天里占据了他整个心房。

王穆领着那几十个刀客是在前天半夜摸进官仓的。那天夜色深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们翻墙进去,闷翻了呼呼大睡的守卫,宰了两条守门狗,打开官仓大门,轻手轻脚地把马车赶进来列在院子里,然后摸出钥匙打开仓房的门,进去,点着火把。一屯一屯的玉米,一袋一袋的谷子。看起来一切正常,除了一样。一个穿公差服饰的人站在这些救命的粮食之前,身前的地面横七竖八插着十来口刀,带着懒散的微笑看着这群强盗,他年轻,英俊,眼神却是冷冷的。

那个幸存的兄弟在谈到眼神时脸上耸起一个叫人看了毛骨悚然的表情。似乎在那个时刻之后,那种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脑海里,注视着他年轻的灵魂。

然后就是王穆濒死野兽一般的两声大喊:

“有埋伏!”

“快退!”

然后天地之间亮起一道美得悚人的刀光,接着刀客们的残缺肢体和漫天飞舞的血就突然充塞了这个空间。那个幸存者的心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但只是一个瞬间,随即就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惧填满。等他再次拥有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在铁一样的夜色里策马狂奔。

“回来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孙老狼听完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安慰道。那个兄弟的眼色一暗:“狼爷,我也没回来。”

“怎么讲?”孙老狼下意识地摸了下刀柄,那兄弟惨笑两声:“他一个人就把我们几十个都杀了个精光,一个都没留。我也中刀了。进寨门时才知道。刚开始是隐隐的疼,我以为是小伤,后来每出一口气,疼就向里探一下,最后我才知道已经被砍断了心脉。我也死了。不过是死了好几个时辰才彻底咽气罢了。”

孙老狼只感到一丝针一样的凉气从脊椎上冒起来,他撕开那兄弟胸口的衣服,一道细细的伤口正一点点向外洇血。这伤口比针划的也宽不了多少,孙老狼懂刀,只这个刀口就让他冷气倒抽,瞳孔放大。那兄弟又说:“那刀法不是人。”接着他头一垂,停止了呼吸。

孙老狼猛地站定,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念头统统赶出脑海,接着再抬头,要找的碧寻楼已经在眼前了。他定定心神,几步走了进去。大事当前,已经没有时间反顾。

莫知悲失魂落魄地冲出巷子,不知道天在哪里,地在哪里,自己又在哪里。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血红,一如许多年前那个悲伤的夜晚,刀落下去时也是这么一大片触目的红,然后就有两条鲜活的生命不见了。其一埋在荒凉的松林里,其一在无尽的煎熬中挨着日子。虽然两个都不算幸运,但如果可以选的话,莫知悲无疑更愿意做前一个,可惜这不由他。他本来以为死了也就完了,未曾想在临死之前记忆里血淋淋的一页旧伤迸裂一般再度被揭开。莫知悲狂喊一声:“老天爷怎么这么狠?”

然后瞬间就泄气下来:“我该得的。”

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胡说八道,颠三倒四,惘然无知。等有了些理智时,太阳已经偏西,莫知悲的腿又冷又累,简直不像自己的,他干脆在墙角找了个能避风的地方坐下准备等死,死了就干净啦。莫知悲觉得两只眼睛马上就要闭上了,眼皮沉重,闭上了就千万别再睁开。他心里想着,渐渐往一边歪去。旧梦散空,浊酒尽,落日晚,人就这样活在风尘之中,无诉无求,只把生命当作一段线,听任其或直或曲地画到尽头。

“莫老叔!”

莫知悲一激灵,眼睛在闭上之前的一刻又睁开。寿儿站在眼前,一脸急切。“怎么了六子?”莫知悲的话声又干又涩,他知道自己刚过了个生死关:但却毫不惊喜。

“我找你快半天了。莫老叔,我晚上有事,你能不能帮我照看着我娘?”寿儿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起来,“时辰快到了。”

“什么时辰?”莫知悲有些糊涂,随即吃了一惊,“劫牢?这是玩命的事,孩子你不能去。”

“我能去。”寿儿龇牙一笑,“放心,莫老叔。我这就去,孙大爷他们等我呢。你赶紧去我们住的地方,看着点火。有饭。”说完他一溜小跑跑进了黄昏里。莫知悲艰难地追了两步,眼前已经失去了寿儿的踪迹。他呆站了片刻,无可奈何,缓步向四家巷的土地庙走去。

碧寻楼是并州府最大的妓院,四海有名。向来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因此上一见那穿件寻常羊皮袄的独眼老者进来就有点腻味。但开店的不能赶客,早有大茶壶上去抹桌子倒茶:“客人是要喝酒还是过夜?”

“找你们这儿名气最大的沈姐儿。”孙老狼气势豪横地说,顺手往桌子上丢了个银锞子,“给你的。”“哟。”大茶壶不敢接那钱,搓着手谄笑两声,“您老可来得不巧,沈姐儿刚陪完客……”

“你作得了主吗?”孙老狼逼视着大茶壶,“问她自个儿去。”他指指桌子上的银锞子,“拿着。”

大茶壶这才把钱笼在袖子里,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

碧寻楼的头牌叫沈婳,芳龄二十出头,听说老家是大同府人,落难到此,在碧寻楼挂起了牌子。虽说身段脸蛋技艺全是顶尖,但出名倒不是全因为这个。她出名是因为挑客人。曾经有个富商掏四百两银子要见她一面,沈婳就是不给这个脸,惹得那客人动了怒:“不就是个婊子吗?哪有婊子挑郎君的?”老鸨进沈婳屋里说项,须臾拿着张纸出来了:“沈姐儿说了,这纸上是她的名字,您要是能说出这个字是哪本书里来的,她就是倒贴四百两也陪您。”末了又笑笑,“您海涵,别跟她计较。这个姑娘是我最疼的,惯坏了点。”

富商皱着眉头把纸接过去,看着那个带女字边的画字别说知道出处,连读也不会读。想想问身边的清客,那清客只知道怎么读,也不知道出处。最后没法子,负气走了。自此一役,沈婳出了名。满街的人兴许不知道知府大人的名字怎么读,但全认识了这个“婳”字。她虽然挑客人,但今天好像并不挑孙老狼,大茶壶片刻就回来了:“沈姐儿答应了,我给大爷带路?”

孙老狼点点头,扔下五两银子酒钱,跟着大茶壶上了二楼,转得三个弯,走过一道雕梁画栋的长廊,指着尽头的屋子说:“到了,您老自便。”说完转身快步走开。

孙老狼晤了一声,信手推开屋门。屋子里有一种暖暖的暧昧的香气,迎门摆着一桌酒席,已是残羹。再向里,一个火盆烧得正旺,沈婳就慵懒地坐在火盆边的椅子上,手托着腮帮正出神,百褶裙底下露出一段玉藕一样的脚踝,一见孙老狼就说:“高孟韬到了。刚才来过。他今天晚上和你们取齐。”

孙老狼看看四周,关上门,打量了沈婳一番,叹口气:“你是不是……”沈婳点点头:“他刚问劫官仓劫出多少银子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想着我现在也没什么钱了,就问他我值多少。就这么回事情。雇人卖命得出血,这道理我懂。孙大爷你也别过不去,能拿的全拿出去了,身子算什么。”孙老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说:“现在的江湖全变了。”半晌,又说,“要是当年那会儿,我第一个砍了他。”

沈婳轻笑两声:“孙大爷,我是干什么的?我在乎这个?只要能把王穆救出来,那就是咱们烧了高香,这码子事情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就赶紧忘了吧。他行不行?”

“大概行吧。”孙老狼眯起独眼思索着,“我听那兄弟说过那种刀法,我也不信。不过宁可信其有,高孟韬是南边过来的,在江湖上,名头响得很,号称南七省的第一把刀,听说几年前他跟太湖的私盐帮火并,一个人挑了一个寨子。王寨主对他有恩,劫官仓时也请人找过他,他也答应要来;不过临时有事,没承想是这么个人……算啦。万一出事,他跟我这两口刀要是还对付不了那把刀,咱就什么办法也没了。只当大家一起死。不过,”孙老狼眼睛瞟了瞟沈婳,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好奇,但没有疑心,“沈姑娘,我实在是不该问,可我心里一直疑惑。我们这些人算是王寨主一条道儿上的,江湖道义,舍命也来救他。你可是他的什么人呢?先给我们送消息,又拿出全副身家来雇刀手——王寨主是个性刚的好汉,不进这种地方。”

沈婳好看地抿了抿嘴唇,不说话。孙老狼也就不好再问,闷坐了片刻,起身道:“既然来了,今天晚上大伙就动手,沈姑娘,你等我们的好信儿吧。要那把刀来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我今天上午刚见了个几十年前的老刀客,可惜他废了。死我不怕,我就是怕成他那样,老天虽说有眼,可也未免太狠了些……”

他说着说着脚步不停地越走越远,沈婳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两道细细的弯眉毛里渗出决绝的烈气。

(文/鼠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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