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母亲&21
“浩浩，走，咱去河提甩石子去。” 浩浩前脚刚迈出校门，刘壮壮后脚就赶了上来。
浩浩望了眼他的跟屁虫同学，步子依然匆忙，瘦长的双腿大步往前走。刘壮壮紧跟在浩浩身后，急步走得身子一晃一晃。他的个子倒没怎么往上长，反而横向长了不少，比浩浩低了一个头，本来肥胖的身子便更显得矮胖。他那黝黑的皮肤，在夏日的阳光暴晒下，黑得有些发亮。他的腿短而肥，步子迈得很紧凑，只得一路跟在浩浩的身后小跑。他大口踹着粗气，一头黑粗的头发已被汗水浇透，湿粘一片，紧贴在头皮上。
刘壮壮的脚底都开始湿热，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定在原地大口呼气。浩浩还是在大步往前走，他懒理这个老是缠着他的同学，想早点回去陪妈妈出摊。他可不像他的同学，每天都在琢磨着怎么混日子。
刘壮壮气呼呼地瞪着那对怎么也瞪不大的小眼睛，眼见他的同学竟头也不回，顿时有些气急，他忙又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攒了些力气，便大声嚷起来，“王八浩，老子跑得气都没了，还不等等我？”
浩浩听到刘壮壮这一声粗暴的叫喊，知道他正气急败坏的上了脾气，便笑着停下了脚步。他转过头来时，收住了脸上嘻戏的表情，故作严肃的瞅着他，装作一副不自知的样子，“壮壮，你跟在我身后干嘛？找我什么事？”
刘壮壮忙猫着身子，怂拉着脖子，像鸵鸟一样，拱到了浩浩的身前，双手死拽住浩浩的左手臂，汗湿的手在浩浩微微冒汗的手臂上滑了一下，他便拿手在汗沁沁的短袖下摆擦了擦，又一把抓住，生怕人又跑了似的。刘壮壮瞅着浩浩憨笑，缓了缓还有些急促的呼吸，一溜溜的臭汗从头皮一直淋下来，经过涨红的腮帮子，直接滴在了柏油路面上。
“走，咱去江堤上甩石子去。” 壮壮不由分说地拉着浩浩就往前走。他特别喜欢站在江堤上，手里抓着一把石子，把一颗颗石子用力的甩向江面。每甩一颗，他便使出全身的力气，跟着甩出去的石子吼叫一声，江对面的山峰能传来他的回声。这全身心释放的感觉，就像驮满了货物的自行车，上了一道大坡之后，往坡下滑行的感觉，直叫他无比畅快。
昨天晚上，壮壮因为他的学习问题，和爸爸闹了很大的矛盾，今天一整天的心情压抑而沉闷。
来到堤坝上，刘壮壮把背包往草地上使劲的甩去，随手在堤岸上抓了一把石子。他站在堤坝的边沿，挺了挺身子，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将上半身弓起，做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
风一阵阵的刮来，像个小小的鼓风机在耳边轰鸣。
“来，浩浩，你也抓一把，咱比比谁甩得远。你要输了，今天就给我把作业做了。” 刘壮壮瞧着浩浩，做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挑衅样子。他拿脚踢向脚边的一颗石子，石子飞过堤坝边沿，沿着陡坡飞速的翻滚下去，落进了江里，却只听到波涛拍岸的声音。
浩浩笑了笑，只是弯腰折了草丛里的一朵小红花，在刘壮壮不远的身后坐了下来。浩浩将小红花小心翼翼地托举在手中，好像托举着某一件珍贵的礼物。他用手指轻轻地捏着它柔软而滑腻的花瓣，望着江对岸起伏的山峦发呆。
他的沉默，便是他无声的回答。壮壮自觉没趣，便摆了摆头，愤愤地将手中的一个个石子，朝着江面用力的甩去。他一边挥着胳膊甩，一边破口大骂，“去你妈的，老子就不读书了，又能怎么样？”
不会说话的石头，沉载着刘壮壮的满腔怒火，被甩出去十几米远，重重地砸在了江面上，惊动了江里的野鸭，水鸟。唬得它们在江面上扑腾着翅膀，四散飞逃。
浩浩独自沉思在自己的思绪中，风正吹乱了他的发，一只有着尖长尾巴的麻灰色小雀，落在他身旁的草丛里，像个从没来过的过客，叽叽喳喳几声，又扑着翅膀悄悄地飞走了。浩浩那双黑亮的大眼睛里，布满了深深的忧郁，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样的坐姿，眼睛定定地盯着什么，像一副画。他的静和壮壮的燥，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壮壮甩完了石子，内心里的燥热已化成了满头大汗流了出来，不一会儿，江堤上的习习凉风将汗水风干。刘壮壮舒心地笑了笑，把他的背包从草丛上直接拖向浩浩，便仰面躺下，四肢舒服地成大字伸展着，头舒服地枕在背包上。他眯着一双像没有打开的小眼睛，盯着头顶的蓝天白云。还没有黑沉的天，直视着灼灼的日光还有些刺眼，刘壮壮眨了眨眼睛，改成侧身面向浩浩躺着，盯着他的同学又瞧了会儿，才决定打破同学的沉思，“在想啥呢？想这么久？”
浩浩没有回答，轻轻地抖了抖背脊，低下了头。不曾留意的泪，一滴滴的落在了手中的花瓣上，然后流过指缝，又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草丛里。浩浩背对着刘壮壮，适时的藏住了他的慌张。
刘壮壮伸手在草丛里抓了一根狗尾巴草，将长长的根茎叼在嘴上，牙齿一开一合，狗尾巴像被风吹过，便也跟着一抖一抖。刘壮壮对着浩浩清瘦的背脊，用低沉的语音，又抱怨起来，“什么家长会，我看就是批斗会，学校里挨批了，家里还得挨揍。”
浩浩想起昨晚开家长会时，壮壮他爸那张铁青的脸，便笑了笑，转过身来。壮壮刚刚那还嚣张跋扈的痞气不见了，换成了面前这副满脸的委屈样，浩浩理解壮壮的心思，便安慰他说，“你别往心里去，老师们都是这样，他们想拿绩效，自然要把班级成绩搞好。”
“是啊！他们都想拿奖金，要面子，可他妈的，却把我们的脸丢尽了。我爸开完家长会，回家就把我揍了一顿，还嫌我给他丢尽了脸。”
壮壮想起昨晚他爸打骂他时的神情，嘴里闷哼了一声，一脸愤愤不平又充满不屑的样子。
“嗯，我也不喜欢开家长会，觉得烦人。” 浩浩的神情里有了和壮壮不一样的忧愁。壮壮怕批评，而他也不爱受表扬。
壮壮将目光从闪耀着光波的江面上抽回，向左转过头来，望了眼浩浩，露出不解的神情，笑说：“王宇浩，你怕什么？开什么会你都是戴红花，哪像我们，什么时候都是上黑板的。”
浩浩望向江那头一艘装满砂石的大船，朝天空吐出一大溜的青烟，正往这边缓缓驶来。他叹了口气，也仰面直接躺在了草丛上，嘴里轻轻的嘟哝着：“我并不喜欢得表扬，我只爱安静。”
一片沉默，两个少年陷入各自的思绪，那双眼睛都怔怔地盯着微波粼粼的江面，满目忧伤。
“唉！我还真想自己是那只江里的野鸭，你看，它多自在快活，无拘无束。”
浩浩顺着壮壮的视线，往河堤坝的右边望去，再又眼皮朝下，望到那江心处。刚刚被石子惊走的几只野鸭又游了回来，甚至还多出来好几只。它们时而潜入水里扎个猛子，不一会儿又挣扎着露出头来。
浩浩笑了笑，并不看着壮壮，说出一番与他年龄有些不相符的见解来，“世间万物都是一般，没什么好羡慕的，都有身不由己。你看野鸭自由，可你又何曾看到那些举在它们头上的猎枪和天上那随时会俯冲下来的大雁……”
浩浩这番充满了哲理意味的言论，惹得壮壮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浩浩一阵吹捧，“我说王八浩，说得太在理了，真有意思，你真该当个哲学家去！”
壮壮在浩浩的右肩胛骨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又笑说起来，“怪不得你那么喜欢读书，你说出来的话都比咱们深奥，还句句有意思。” 壮壮正说着，他的话锋转向自己时，神情也就又低落下来，“唉！现在，我对学习就是厌恶得不得了，就想逃学，要不是你还在这学校，咋俩能时常来这堤坝上溜一溜，不然，你说这日子得多无趣。”
“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每个人都一样，都有埋在心里的苦。” 浩浩对着壮壮说的这句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只见他将小红花平托在手掌心，让一阵风把它裹在了空中，然后浩浩也不再去看它落到哪里去了。
壮壮将两只手掌并拢又合上来，将自己的脸盖得严严实实，又重重地揉搓了几下，胖乎乎的脸顿时黑红一片。他伸手挠了挠一头黑粗的头发，缓缓说道：“浩浩，我打算混完初中就不上学了。其实，我早就不想读了，只是怕我爸妈伤心。再说我还小，也没地方可去。说不定哪天再和我爸杠上了，我真会赌气离家出走，偷着上了哪辆渔船就逃了。”
壮壮虽然在心里很抵触他的父母，可又不想做出太叛逆的事让他们伤心，他多想自己也能像浩浩一样，每天都会着急着回家。
火红的夕阳从天边一团或一丛的冒了出来，余辉泼洒在江面上，一片片的金光闪闪，比日光照在上面更为夺目。江对岸的山峦被暮色笼罩，影影绰绰而看不到边，像织锦画一样的天空，成了它的背景墙。
轮船像奔腾的马儿发出嘶鸣，途径的大雁在江面上空，盘旋一阵又俯冲直下，从水面下叼走一条甩着尾巴的鱼儿，还有出去打渔的渔夫，快活的哼着随意编造的曲子，身子一晃一晃的摇着船桨将小船划回岸边……
明明那么吵，又那么喧闹，却又静美得如一副多彩的油画。惹得两个青少年背着背包，直挺挺的并排站在堤坝上，清晰的听着自己的心跳，久久移不开眼。直到暮色将夕阳赶尽，他们才相邀着下了江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