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12 | 黍离,一把忧伤的麦子
《诗经.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年少时读到这首诗,莫名地喜欢。还正正规规地誊写在摘抄本的扉页上,多愁善感地经常翻来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青春那会儿,总是莫名地烦恼,莫名的感伤,好像很深沉很成熟。
后来读到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更觉这世界无人与我共鸣。所以那时,特别喜欢听张国荣的《有谁共鸣》:风也清,晚空中我问句星,夜阑静,问有谁共鸣。不孤独不青春似的。
1.
上大学,再次读《王风.黍离》,读得更细致深入了些。不再纠结于少年时那样的小情绪,而是透过了离离之黍,体悟着那个时代,悠悠苍天下,是什么人在感慨。
《史记.宋微子世家》中记载:“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
大意是说,箕子被分封到朝鲜后,有一次回周朝朝拜,路过原来商朝的都城朝歌,看到城墙内外一片废墟,长满了野生的禾黍。箕子回想往昔商纣王暴虐无道,他苦谏不听,导致殷商灭亡,不禁悲从中来,百感交集之下,写了千古传唱的《麦秀歌》。
据说《麦秀歌》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文人诗。仅仅十八字,将故国覆灭的原因和现状描画出来,言词简洁朴实,读来却是凄凉哀惋。后世对此诗评价甚高,认为它“文词悲美,含义深刻。” 常把它和《王风.黍离》并列,感叹朝代更迭,世事变迁的无常,抒发亡国之哀思。
此后朝代更替的历程中,总有一些胸有家国情怀的文人深情地吟唱着《黍离》。曹植在《情诗》里唱:“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在《思旧赋》里感叹:“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众多的文人辞赋,相继给“黍离”赋予了特定的诗意内涵。千百年来,“黍离之悲”成为了一种凄美苍凉的语言意象,是盛世不再,是繁华已逝,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悲凉与惆怅。
书写:至简从心2.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品读这首诗,短短三段,交叠反复吟唱,每一段第一句都是彼黍离离,第二句换了三个字:苗,穗,实,是同一物象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幻,心绪也跟随着“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字字是“离情”,句句是“哀思。”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提到:“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回无限,凭吊诗中之绝唱。”越读越觉悲凉,而这悲凉的基调,令这首诗具有了激荡心灵的深沉力量。悲凉是因为爱得深。
你看那黍子齐齐生长,还有青青的高粱苗。却不见旧时王朝的踪迹,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我走在路上步履迟疑,心神不安人悲伤。悠悠苍天在上,为什么会这样?
《诗序》中称:“《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仿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黍离》列为《王风》之首,可以看出编者诗教的意旨。从殷周开始,人们把国君称为“王”,直到春秋之前,还只是天子的专利。所以《邶风》,《卫风》,《鄘风》都是诸侯之地的民歌,而《王风》就不能简单地这样看待。
何为《王风》,郑笺云:“宗周,镐京也,谓之西周。周,王城也,谓之东周。幽王之乱而宗周灭,平王东迁,政遂微弱,下列于诸侯,其诗不能复《雅》,而同于《国风》焉。”可见《王风》有地理与政治两层含义,从地理上说是王城之歌,从政治上说,已无《雅》诗之正,故为《王风》。《王风》多为乱离之歌。
王国维语: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所以,这里的黍,和稷绝不单纯指代废墟上的黍子和高粱。《诗三百》中有六首诗作单举“黍”,而“黍稷”并举有九首。在远古农耕的国土,这“黍”,这“稷”是家国的象征。自古以来“江山社稷”就是指国家。“社”指土地神,“稷”指五谷神,合起来代指祭祀,古时祭祀是国家的大事,所以渐渐成为国家的代名词,社稷之福就是百姓之福,国家之福。
社稷没了,还谈什么故乡家园。即使那黍苗青青,已经不是我朝的盛世繁华;纵然那禾黍“离离”,心情也是万分地苍凉。这故国之哀,痛定思痛,亘古未歇。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意思是南宋初年,姜夔经过昔日繁华之地扬州,夜雪初霁,满眼都是青青荠麦。进了城,目睹了战争洗劫后的扬州城,破败萧条,感慨今昔,不禁悲从中来,写下余音缭绕的“清空”诗作《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禾黍,一步一离情。芍药,一花一飘零。寂寞开无主,年年知为谁生。二十四桥仍在,故国,已不堪回首,冷月无声,心碎了无痕。
黍3.
初读此诗,恰似于无声处听惊雷,赞叹这首诗的绝妙,细思量并不知个所以然。再读,犹如春风化雨润无声。《黍离》给我的诗情即是如此。
曾经有人问我,你喜欢《诗三百》里哪句诗,我说很多很多。对方非要我说出一句来,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是那把“忧伤的麦子”。记得第一次读《黍离》,我的备注就是“一把忧伤的麦子”。青葱岁月时读到的就是忧伤,离情,别恨,以为那就是人生的全部。
甚至五谷不分,即使从小在乡村长大,也分不清五谷杂粮。记得在麦地里奔跑,在高粱地里捉迷藏,在豆地里捉豆虫。看到书里说,古代五谷为"稻、黍、稷、麦、菽",就刨根问底地咨询老人,查阅资料,才晓得五谷分别为什么。
“黍”,从禾从雨,一年生草本植物。《说文》里说“禾属而黏者也。”去皮后,北方谓之黄米,比小米略大。煮熟后有粘性,可以酿酒、做糕等。掬一把黄米和大米蒸煮米饭,味道甚好。
离离禾“黍”,彼“稷”之实,原来小时候都吃过,回忆里的香气不是寂寞,是踏踏实实的宠爱。再读《黍离》,犹觉自然的一切细微生命里,都隐藏着深情,和沉甸甸的美好。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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