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鞋的涟漪
——纪念祖母诞辰138周年
我知道,在好婆的一个板箱里有几双尖角的小脚鞋,上面有很好看的花,但从未见她穿过。
解放后穿绣花鞋的人不多了。尤其我们这样上着学的女孩子,穿的都是一色的黑色横贡呢布料的方口搭襻鞋。扎两根小辫,背着书包,和附近的小伙伴相约一起上学,下学。跑得飞快。
那时候,放学后做完作业就都是玩的时间了。我没有兄弟姐妹,祖母又不让我出门和邻家的孩子玩耍,很寂寞,也就是看看书,再就是陪好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等妈妈下班。有一天祖母打开楼上一个账台的抽屉寻找什么物件,我探着脑袋看到抽屉里有一包颜色鲜艳的五彩线。“这是做啥用的?”我好奇的指着那东西问。“绣花用的。”她答道。“谁绣花啊?”我愈加奇怪。“我呀!”。她说着就关了抽屉,可能是东西找到了。
过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在灯下看书。“你过来!”,我妈站在账台前,抽屉拉开了一半,手里拿了一堆什么,在昏黄的灯下看不清楚,我磨磨叽叽地走过去。突然,后脑勺被猛击了一下,知道是妈的巴掌下来了。赶紧“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怎么啦?”闻声过来的好婆急忙问。“你看这把丝线被她搞成了什么样?”我妈说。好婆接过我妈手里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牵着我的手坐到我的床上。边整理那把凌乱不堪的丝线,边问我:“你弄这个做啥?”“我想绣花。”“你还绣花?你还上天呢!”我妈吼着。好婆说:“你让她慢慢说吗!”又扭头问我:“你说说,绣了花做什么呢?”“做鞋。”我回答。
是的,我觊觎那小木箱里的绣花鞋已经好久。只因为那是小脚鞋,我穿不得而只得作罢。那天见了那鲜艳的五彩丝线,就突发奇想:我自己绣花,再求好婆帮我做成鞋不就行了吗!为此,我还连着几天站在前厅的门廊里,看房客家的胖嫂怎么绣花来着。
“把你绣的花拿来看看!”好婆的声音传来,我不好意思了。那是真见不得人的呀!但此时此刻,哪容得我三思,只能讪讪地把我的“绣品”拿出来,递给好婆。“哈哈哈!”她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我的脸开始发热、发烧、发烫。笑完了,好婆认真地端详起我的作品说:还别说,有几处当真有点模样。
好婆收起已重新理顺的丝线说:“这些线是我以前绣花时剩下的,那么久了,还很鲜艳,留着吧!看人挑担不吃力,绣花不比你读书容易的,先把书读好了是正经。不早了,睡吧!”我偷偷看了眼妈,没动静,赶紧溜到自己的床前睡下,一夜无事。
一次放学回家,好婆坐在天井旁的落地长窗前,架着花镜对着天井,凑着那清冷而微弱的光在穿针引线,桌上放着一个小号的绣花手绷,急忙上前帮她穿好了线,瞄了眼手绷,只见上面绣了几串葡萄和两三片葡萄叶子,剩了一些画好的叶片和若干弯曲缠绕的细藤花样,还没有绣完。“好婆,你这绣好后做什么呀?”我问道。“拖鞋。”她说。接着又笑眯眯地在我耳旁轻轻说:“给臭丫头。”“真的?”我不敢相信,七十多岁的好婆居然为了我亲自绣花做拖鞋!好婆接着说:“现在外面不时行绣花鞋了,但拖鞋是在家穿的,做好了,让你过过瘾也蛮好。”
一双白底红花的绣花拖鞋终于摆在了我的床头,鲜艳夺目,光彩照人。每天洗澡后我就换上它,从家的前门走到后门,再从后门走到前门。遇到人,就翘起腿,让人看我的绣花拖鞋。(那时我家房子大,有好几家房客)当他们(房客)知道是好婆绣的花,就要我脱下来,仔细看一番,都说老太太真不简单,这么大年纪绣的花还这么精致,我心里就甜滋滋的说不出的喜欢。
谁承想,绣花曾是祖母最困难时期赖以生活的手艺。
晦暗,阴冷,潮湿,沉闷的胥门老宅,沉淀在我记忆的最深处。那是我度过童年,祖母度过她余生的所在。之前,我一直在外随着母亲四处漂零,两岁才到这儿见的祖母,后又离开,直到六岁又重回胥门,获祖母庇护自此定居,结束流浪。
祖母出身于苏州贵潘之门,为潘世恩,潘祖荫后裔。是苏州朱家园潘的第六个女儿。与同为安徽籍的毕家结亲。17岁出嫁,19岁守寡,不久公婆相继离世,独自苦苦支撑着毕家的门楣。然老天没打算放过这苦命的女子,两场大火将祖母的家烧了个一干二尽。其中一次火灾,楼梯已经烧断,一双小脚的祖母壮着胆从楼窗口跳下,方才逃了一条活命。灾后没处可去,只有原姑奶奶的房子空着。自姑奶奶去世后,这儿年久失修,久不住人,草草整理修葺后,祖母搬了进去,一直到她老去。在那些日子里,祖母饱受来自亲戚,本家的嘲讽和欺凌,虽说是有房有地,但一时间日常开销所耗没有来源。亲戚、族人以各种理由诉苦,推诿,都不肯伸手接济一、二。万般无奈之下,祖母重拾闺中所学的绣花手艺,架起花绷做起了绣娘。去挣那一日三餐必须的柴米油盐。就是在这幽深,寂静,冷清的老屋里,一针针一线线地记录她孤苦,无助的人生。她的绣品极受欢迎。据说她在针法,颜色,花样诸多方面都很出色,别具一格。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公公来家对祖母说:“六妹妹,我儿子回国途径香港时,去看了一个刺绣作品展览会,里面有一件是你的绣品唉!”祖母说:"不知道啊,他怎么晓得是我绣的?","毕潘承钰不是你的名字吗!”。原来如此。那散落抽屉里面的一张张印着“毕潘承鈺”的名片竟然都是好婆的?小小的我由此肃然起敬。
祖母一生无出,曾经过继了两个族中的孩子,都不幸夭折,为此,她受够了世人的讥笑、嘲讽和污蔑,最后不顾族人的反对和阻挠领养了我妈。我随妈在外地转悠了两年后回到苏州老屋。第一次见祖母的时候,听长辈们说,从未见过面的祖孙俩竟然会抱在一起久久不曾松开。祖母当场就给我起了乳名,并送了见面礼——一把金锁。自此以后,我就成了好婆的孙子。
祖母一生最疼爱我。那是不图回报,那种无私无悔的自然至极的爱怜。 打小,我不知疼爱为何物,没有任何被人搂抱亲昵的记忆。长大后,每看到被人搂在怀里的孩子,我都会替他幸福到泪流满面。祖母不像别人家的好婆,她从来没叫过我心肝宝贝,也不会抱着我亲个不停。但祖母会在我受了惊吓时,敲着铜锣,迈着她那放大的小脚,走街串巷地为我叫魂; 我不小心鱼刺卡了喉咙而泪流嚏喷得无以复加时,她会用猫饭碗悬空在我头顶,用筷子不断叫“咪咪”,直到我吐出那梗在嗓子的鱼刺;会在我因风疹块痒得全身乱抓时,让我趟在竹塌上,用她的黄杨编箕(一种排刺细密的梳子,现已绝迹)在我全身来回梳理止痒;在我伤风久咳不止,萝卜炖冰糖也告无效时,她会去水果店里挑选便宜的有疤斑的次梨,在小风炉上耐心地给我熬制喷香鲜甜的梨膏,最后在我偷吃完了时,咳嗽真的告停;在难以入睡的盛夏,她让我对角趟在落地长窗旁大方桌上,点起艾条,守在桌边,摇着那大芭蕉扇为我驱赶蚊虫,哄我入眠;在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深夜,我被吓得用被单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时,她会走下陡窄的楼梯,来到我的床边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别怕,陪伴我直到雨止雷停天明……
5岁那年我感染麻疹,出来的疹子不回去,天天高烧不退。医生已是束手无策,说,看她的命吧! 两个多月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好婆伺候。虽然那时尚小,记忆不太清晰。但还是可以回忆起, 每当我醒来,只要看不到祖母,就会一边大哭着喊好婆,一边倾听楼梯上有没有好婆那双小脚上楼时踩着楼梯发出的“咚、咚”声,随着“咚、咚”声的接近,就会响起咿呀的开门声,祖母就出现了。看着她走到跟前,我的心即刻会恬静、安宁。接着在好婆的轻拍中再次入睡。病渐渐好转了。有一天,她给我穿戴整齐,把一个丝绦编织的网兜装了一个大咸鸭蛋挂上我的脖子说:“要下床走走了,我带你晒晒太阳去。” 那是我这辈子最美味的鸭蛋,彤红的黄嵌在雪白的蛋白里,好看!咬一口满嘴是油! 两个多月的陪伴,两个多月的饮食护理,两个多月的寸步不离,终于换来了我的康复。恩重如山那!病愈后,已接近学校的期末考试。家里没钱买营养品,祖母想方设法的给我补身体。中医有个传统的观念就是白粥养人。祖母每天做完午饭后,就用一个小小的瓦罐盛了米和水放进灶膛里严严实实捂在还闪烁着火光的稻草灰里。等我下午放学回家时,一罐香气扑鼻、糯粘滑爽的白粥就是我下午的点心。凭着祖母精心细致的护理,无微不致的关怀和照顾,我补上了两个多月的缺课,顺利通过了期末考试,升入了二年级。两个多月的病痛没有耽误我的学业。年末成绩单里盛着的满满都是祖母的期望、辛劳和心血!
祖母做菜,色味俱佳。潘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家族。传给女儿的除了精湛的女红,当数厨艺了。记得我新婚不久。有一次,丈夫买到了猪肉。我顺手做了个狮子头,他边吃边问我:“你家以前是否有厨子?” “嘿嘿!饭都快吃不起了,还厨子?”我怼了回去。
上小学那会,我妈一直忙着上班,教书,挣钱养家。祖母虽已70多高龄,平时已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除了要出门做的家务外,家中的杂务都依赖祖母。祖母对我的宠溺一向是有底线的。她常对我说“不管你将来做什么,首先要做像一个女人”,她的意思我明白,就是一定要学会做饭洗衣,缝补裁衣等基本生活技能。所以,每到寒暑假,我就必得和她 “ 斗智斗勇 ”一番。尽量设法逃避做饭或是看做饭的烦恼。假期里,她可以自己做好所有烧饭的准备工作,包括摘菜,洗菜,切菜,淘米,生火等,不叫我帮忙。任我在光滑得发红的藤躺椅上大腿翘二腿的看小说。但一到正式做饭炒菜时,就不容我自在逍遥了,必得把我叫到她跟前,站她身边看她放油,搁盐,倒菜,翻炒,然后起锅,装盘。全程不用我动手,但必须看着这菜是如何熟的。我再长大些时,她就动嘴,要我动手了。像复杂一点的荤菜,就教我如何下刀,如何配料,怎么计算火候,怎么判断生熟。依她看,什么菜式都有一定规矩,不能别出心裁,更不许偷工减料。“灶家菩萨看着的。”是她的口头禅。因为我懒,虽然祖母有心传授她的厨艺,我却一直是虚以委蛇,学时被动不专注,以致许多好的菜式都没学精,到现在也只能是照葫芦画瓢,样子像,内里相差十万八千里。就这样,我做饭的手艺口碑甚好,在和田也是小有名气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的贤妻良母。这都得益于祖母长期耐性潜心的谆谆教导。譬如,前面所说的绣花事件以后,祖母闲时就会教我针法,教我修正花样,教我配色等等。“红搭紫,一垛屎” 是我记得最牢的一条配色忌讳。可惜啊!那颗悸动的童心只一唯的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懂静下心探视内心的真实需要,以致错过了许多不可多得的人生美景。
祖母善良,能干,豁达,明理。我拥有的优秀品德大都来自于她的言传身教。一年春节,她陪着我在门口看别人家放鞭炮。一个貌似乞丐的人瘸着一条腿,从门前走过,我觉得他不但穿得破烂,还走路怪模怪样,一跷一跷的很好玩,就指着那人笑了起来。“住口,不许笑!”好婆难得严厉的声调传来,“他很可怜,跷着脚,也许都没有饭吃。你应该同情他,而不是嘲笑。”说完就拉着我回家去了。我很羞愧,默默地一声不吭。但从此,我都会公平的看待任何人,给别人,也给自己以尊严。
小的时候,一楼西厢房三屉桌里有很多红纸,偶然一次发现沾了水的红纸会染红皮肤。“聪明”的我立即连想到口红,胭脂之类的东西。于是,镜子里就出现一个张着血盆大口,脸红得像猴屁股似的我。仔细端详时,好婆进来了,看着我的模样。她直笑得弯了腰,咳嗽得眼泪直流,喘了好半天喊着我的乳名说:“你真要笑死我了。我跟你说,别过份的留意自己的长相,只要你把五官长全,身体无缺陷,就是最大的福分,就要知足。别的就靠你自己的努力和运气了。” 这可是名言哦!我的一生只有很少的几次因为工作而化过妆,其余都是素颜朝天的原生态美女。真的!
潘氏家风:不进舞场,不进赌场。祖母一直铭记在心,并以此教导着晚辈。
有一次,家里来了个女客,还带了个女孩。好婆让我叫阿姨。这位阿姨,我从未谋面。看起来,举止斯文,谈吐不俗,衣着雅致。好婆和妈留她母女俩吃了饭。她们大人说了些啥,我不便多问。到傍晚时,那位阿姨带着女儿离开了我们家。晚饭后,好婆长吁短叹的说“作孽啊!真作孽啊!”。
原来,这位阿姨就是好婆以前说过的故事里的人物。我家前厅是单独的一进,出租给了一户开当铺的人家。一家四口,有儿有女,开着当铺,家道殷实。可男主人却染上了赌瘾,先是把家中的浮财输光,接着是当铺改姓,穷困潦倒后,先后将妻女卖掉,后自己病死,儿子不知去向。来我家的阿姨就是那家人的女儿,那时年纪还小,被一个做生意的男人买走后,她的运气不错,那买主供她上到中学,便娶了她。婚后,在西安一家医院做护士。可那男人突然得了急症,死了。男方家族吞了她全部家产,把她母女赶出家门。她思来想去,还是回了苏州,想找熟人帮她找个工作。我家无钱无势,实在帮不了她。后来就断了音讯。
这种血的教训,是祖母刻在我骨子里的印记。直到现在,我们全家对嫖赌之类的社会毒瘤都是退避三舍,拒之千里。而我熟识的潘家表舅表哥们也都是兢兢业业、恪守家风的谦谦君子。
祖母81高龄时正值大饥荒代,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老年病使她再也无力抵御死亡的威胁而驾鹤西去。落葬时,天地阴沉,小雪纷飞。看着她慢慢入土回归自然,强忍着悲痛默默祝祷:“一路走好!”。从此,我再度走进孤独,走进没有祖母的人生。
涟漪远去,波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