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马关山行
3.公子敬卿
座中三人齐回头,沈归雪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那人站在窗下,藏青色长衫已被雪水打湿,泅成深色,但他的神色却比雪更冷,一时间,气氛凝重了起来。
沈归雪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轻寒大哥,你哪儿得罪这么多人啊?”
说罢,她一撑窗台,干脆直接从窗边翻了出去,一手按在来人刀上,“你又跟他什么仇什么怨?都是我朋友,我不许你跟他过不去。”
来人紧紧握着刀,手冻得冰凉,蓦然触到沈归雪温热的手,不禁手指神经质地抖动了两下,但语气仍是冷硬如铁,“我若是不呢?”咔嚓一声轻响,刀已弹出吞口。
莫轻寒打量着来人的刀,乌黑的刀鞘,刀柄上一颗暗红的宝石,俨然是名刀断水。他隐隐诧异,诧异的是,这沈归雪还真是有名的“半道街”——小小年纪,什么人都认识,连这少在江湖走动的断水刀也称兄道弟的。
“我不允许!”因为激动,沈归雪声音有点颤抖,停顿一下,又换成了哀求的口吻。“敬卿,求你。”
她不用再说下去,断水刀已收入鞘。“后会有期。”不知是对莫轻寒说还是对沈归雪说,断水刀主人转身便走。沈归雪匆匆向窗内喊了一声“等我回来”,扭头便追了上去。
“敬卿!”男子走得很快,沈归雪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直到快出城才一把扯住他袖子。“叶敬卿,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告诉我,你也是要去挑战第一剑。”
叶敬卿沉默着,此地远离镇中心,灯火寥落,夜色里,两人互相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能见飞雪斜斜地打在对方身上。半晌,叶敬卿淡淡道,“无事,你回去吧。”
沈归雪微微叹口气,“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她小心翼翼地问,“明月如今如何了?”
叶敬卿道,还是老样子。停顿一下又接了一句,或许越发不好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沈归雪手忙脚乱地翻着腰间荷包。“你要的碧潭雪芽,我给你带过来了。我要去叶城,本想着顺路去看看明月,不知这一去要多久,比平时多带了三倍的量。”
叶敬卿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哪来那么多碧潭雪芽?”
沈归雪头也不抬,小心翼翼地翻出一个纸包,虽已是晒干的草药,但纸包一打开,一股清冽的草药味便扑鼻而来。“我一直随身带着,生怕丢了——自然是买的,难道我家还能长出来不成?”她大大咧咧说道。
“这碧潭雪芽长在万仞山绝壁之下,你沈大小姐就算富可敌国,如何能买得这么多?”叶敬卿不理会她的玩笑,语气冷淡中透着警惕。一寸雪芽一寸金,他不相信,就算德威镖局做得再大,能容得她一个不管事的大小姐,斥巨资买这样珍贵的药材。
听闻他这么说,沈归雪的声音软了下去。“敬卿,你别这样,这是给明月治病用的,你不要算得这么清楚。你明知以她目前情况无法离开你的照顾,又怎能一走三个月亲自去采雪芽。至于价钱,”沈归雪顿了一顿,“德威镖局的名头还是有些用的,我托爹爹出面,价格比市面上还要低上几分。”
叶敬卿语气稍稍松弛,带了几分愧疚道,“频频,谢谢你。”
沈归雪灿然笑道,“好啦,你别见外。只要别跟轻寒大哥过不去就行。今日之事,你不说,我亦不好问。但轻寒哥哥决不会是与你结仇之人,我想你也不会无聊到去挑战第一剑。早日回去陪明月,他日我北上叶城,路过你处再去看你。”说罢,略施一礼,便原路折了回去。
叶敬卿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像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直到她走远,街边屋顶一响,一个人影飘落而下来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叶昭见过公子。”
叶敬卿没有看他,漠然道:“我不是你家公子。”
叶昭没抬头,但态度却丝毫不怯懦,抬头急切道:“公子为何定要如此执拗?城主一直很牵挂您。如今西凉虎视眈眈,叶城压力极大,城主独木难撑。他若倒了,您和甘姑娘又如何自保?别的不说,单说这甘姑娘的病,城主要买多少碧潭雪芽不可?凭沈归雪去买,她一个江湖女子,有多少钱多大能耐能支撑甘姑娘所需呢?”
他说得急切,声音也不知不觉响了几分,叶敬卿冷哼一声道,“回去禀告城主,他的牵挂我收到了。”说罢一提袍角,转身离开。
等沈归雪返回酒馆,已近二更天。
莫轻寒还在等着。他太了解沈归雪,知她一定会回来,也就不急不躁地自酌自饮。他五岁学剑,二十岁开始游历江湖,到如今,也飘荡了十来年了,这让他练就了比别人更沉稳的耐性,也让他有了比别人更沧桑的心事。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掌上磨起的茧子和伤痕一步步奠定了他“第一剑”的声名地位,所谓的仰望和毁誉他已不太看重,只是对一轮轮的挑战有着微微的倦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欲望与杀戮。这一路走来,所有相遇的人无不跃跃欲试,想与这“第一剑”一争高低,只有沈归雪,这个看似不识人间疾苦的镖局大小姐,是不一样的。她被保护得太好,对江湖有着各种绮丽的想象,却没什么争名夺利的欲念,每次见了他,总缠着他讲些江湖故事。
说来奇怪,虽知她生在武林世家,跟大大小小的门派也都混个脸熟,但莫轻寒给她讲故事时,总是故意避开了那些纷争打斗,只讲讲名人轶事或风花雪月,秘闻八卦。每次看到她那跃跃欲试的表情,他竟会觉得有些羡慕那股热情,当然,也就更加理解沈庄主为何不允许女儿沾惹江湖是非。
“就知道你还没走。”沈归雪打断了他的沉思,拉开面前的凳子,大大咧咧坐下来。雪水顺着鬓发流下,裙角上满是污泥,她却一点都不在乎。莫轻寒微笑,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差一点就走了,这么久,叫我好等。”
沈归雪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眼里满是探究和忧心忡忡,“轻寒哥哥,你到底跟叶敬卿有什么过节?他这人轻易不动手的,更不像那些争名夺利之辈去挑战第一剑的名头,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帮忙说清楚,我可不想你们动起手来——我、我很担心你。”
莫轻寒哑然,别说大家闺秀,就是乡野村姑、江湖女儿,也难如此坦然地对一个男人说“很担心你”,但从沈归雪嘴里说出来却不见忸怩做作,一点也不违和。莫轻寒一边斟酒一边道,“我真不知道,从前我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你方才追出去,我以为你会问清楚——你跟他很熟吗?”
沈归雪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他不肯告诉我。他那人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我说要去叶城,来得及的话,路过他家去劝劝他。”
“你也要去叶城?”莫轻寒有点意外,“叶城现在很乱,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沈归雪有些语塞,“我替我爹爹办些事情。”
莫轻寒哦了一声,放下酒杯,看着她。沈归雪被盯得不自在,心虚地低下了头。“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再说你爹的事不是一向交给白镖头来办么?他为什么没陪你来?”
本来听到前半句,沈归雪还有些底气不足,可“白镖头”三个字犹如火星,一下子点燃了火药桶。“白镖头白镖头,所有人都在跟我提白镖头,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行动都要经过白镖头同意么?不、许、再、跟、我、提、他!”
“他不是……”莫轻寒狐疑地看向马上要爆炸的沈归雪,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换了话题:“快点喝,喝完送你回去。三月初三前我定已在叶城,你若到了,就去如归客栈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