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睡在朝南的床上 头疼
妻:
近来睡得可安稳? 我的笔顿在这里,想起你眉头紧蹙的样子,墨便花成一团——你定是不安稳的,我何尝不知。实在难为你一人带着小荆和阿翙。阿翙还好么? 夜晚露重时可还蹬被? 希望你们仨一切都好。
我在北平的住所已安缮妥当,这里战事正紧,虽说赶不上什么奢豪的寓所,但也可栖身,日子快活,有活可接——你看到这里又要咒骂我的:“战事这样紧,有多少日子可着你快活?!”你是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呀。但战事一来,我在一线摄录,等在报刊上的,都是我的手迹呀,你不感到自豪吗?你若是自豪,我的日子也变得快活啦。
我来这里坐过一次轮船,从拒马河渡到北平城口的。这里没什么战事,(抱歉我总是提起这些破战事)有几朵云呼啦啦地飘着,有些粉尘在上面,空气中虽然有些火药味儿,但子弹壳是埋在塘底下的。那时我很想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怎么想念小荆和阿翙。他们是极听你说的话的,所以我不担心。但你很淘气,所以我担心你。
写到这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了。给你介绍介绍我的床吧。在这个时候,它实在算是个精品,睡在上面时,我差些以为自己是什么封建的王公贵族了呢。(这时候你又会说:“好哇!好好的战地记者,又摇身一变成封建贵族了!”)床头是深棕色的,香樟木做的,颜色些许发红;床头上摆着很多嘎拉哈,是给小荆和阿翙玩的,还有你巴掌大的梳妆盒,里面有我的怀表。
再说说床吧。它是朝南放着的,结婚时我很想朝北放置的,这样风水会好;但你是个幼稚鬼,把算命先生狠捶了一顿,说要打倒封建迷信,硬生生把床板搬至南边了,于是这床就朝南了。后来我发现也没什么事情发生,你也没有被我克死,我竟然还有两个儿子。果然你是对的,你从来是对的。
不知你是否更换了被褥?如若没换,那么它还是砖红色的,上面绣着海棠和绿叶。我希望你没换被褥,因为我在脑子里想着,就好像我已到家了一样,和现实一模一样。我真希望小荆在我离开这几日没有尿床,阿翙也别老吐口水——在被褥上,一定是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的,和从前一样。
在北平实在搁不起一张床,除了我们的床,我没有其他的床可以睡,只有这一张朝南的床。如今,我恨不得靠着一个木板睡觉,闭上眼我就回家了——不久又要被轰炸机弄醒,它像个欠揍的大鹅,总是碍我回去找你,实在该死。
现在大概凌晨三点。忘记告诉你,我换了一支新的怀表,上面有你的照片。那支怀表太旧了,你的照片模糊成一团,我可不想让你看上去那样糟糕。
我有点头疼,还想再写,实在动不了笔。你也看见最后的墨迹了,像一个个恶鬼难以施展开黑色的腰身,我要被黑夜吞噬了。
灯已熄,最后这一行字是摸黑写的:我很想你。我不会被黑暗吞噬的,因为它们像你一样幽静,它们像你。
安。
不称职的战地记者
1938.9月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