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讲堂留影213
2024-5-20 二百一十三课
古文经典交流学习群 郭老师
郭志强,1996年毕业于河南大学历史系 ,中学高级教师,曾任《中学政史地》编辑部主任。
9.5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语音整理颜刻像
我们通过前面对《论语》的学习,大概了解到孔子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一直是谦虚谨慎,从来没有说过大话、狂话,但是在这一章里,孔子似乎像换了一个人,直接把自己定位成华夏文明的传承者,想必是遇到了一种特殊的情况。
什么样的一个特殊情况呢?本章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子畏于匡”,“匡”是个地名,在今天河南省的长垣县境内。“畏”就是受到威胁的意思。在公元前496年,孔子从卫国到陈国去,经过了匡地,而匡地的人曾经受到过鲁国季氏家臣阳虎的残害。而孔子的相貌和阳虎比较像,都比较高大威猛。尤其是给孔子驾车的是他的学生颜尅,也曾经给阳虎驾车,直接参与了阳虎残害匡人的事件,所以匡人就认定孔子就是阳虎,要拿他报仇。孔子因此在匡地被围住了,而且这一围就是五天,失去了人身自由。
孔子被围困在匡地应该确有其事,《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被匡人“拘焉五日”,《荀子》也说“孔子拘匡”。 在这里注意不是“畏”,而是“拘”,就是说孔子一度失去了人身自由。也许曾参及其弟子在编撰《论语》的时候,觉得这件事不是很光彩,就没有说“拘”,而是委婉地说“畏”。把失去人身自由的拘禁变成了被“畏”,可能是为尊者讳。
孔子向来都有谦谦君子之风,本章所记录的内容,应该是我们所能够见到的孔子说的最不谦虚的话了。他认为自己继承了尧、舜、夏、商、周时期的文明成果,只要上天不想灭绝华夏文化,他就会会平安无事。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这里的“文王”,实际上不是指一个人,而是借指尧舜以来创造先进华夏文明的所有圣贤。意思就是说,周文王去世以后,古代文化的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这是一种高度的学术自信、文化自信,他认为自己承担了传播先贤文化的历史使命。这种使命感不仅给自己,也给他的弟子们树立了一个信心,面对这种短暂的困局,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随后,孔子又用了一个反正法来说明这个问题。“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就是说,如果上天要消灭这种传统文化,那我这个后死者就不会掌握这些文化成果了。言下之意,我已经掌握了这些文化成果,上天不可能让我就死在这儿。
“匡人其如予何?”就是说,上天若不想消灭华夏文化,那匡人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孔子在这一章里所表达的一个主题就是他肩负着文化传承的使命,重任在肩,任重道远,绝不会就断送于此。类似的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就是孔子在大树下讲学,桓魋要砍树砸场子,孔子只用一句话来解释,“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这种弘大的气势,以中华文化传承人的这种高度的自信以及责任感,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到了宋朝,张载把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就发挥到了极致,发出铮铮誓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事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果不其然,后来匡人弄明白了问题的所在,原来是一场误会,就恢复了孔子的自由之身。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孔子作为儒家思想的开创者,他对于自己的学术有着高度的自信,上承尧舜春秋,下启战国秦汉,影响所及,直到如今。在华夏文明史上,可以说无人可比。他深信上天不会灭绝先进的华夏文明,他也深知自己在华夏文明史上的地位无可替代,所以对自己的生命安全有着充分的自信。
〔附〕颜子高,《家语》作克,《史记》作刻,《索隐》名产。字子骄,《通典》字子精。鲁人,少孔子五十岁。孔子适卫,子骄为仆。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而令宦者雍渠参乘,使孔子为次,游过市。孔子耻之,颜刻曰:“夫子何耻之?”孔子曰:“诗云:‘觏尔新婚,以慰我心。'”乃叹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按,《弟子传》以刻为高,疑误。《左》定八年:阳州之役,颜高弓六钧。考子骄少孔子五十岁,是生于定九年,非挽强之颜高甚明。《困学纪闻》合作一人,似误。唐开元二十七年,从祀,赠琅琊伯。宋大中祥符二年,封雷泽侯。明嘉靖九年,改称先贤颜子。东庑第十三位。
宋高宗赞:
瑯琊之伯,其惟子骄。微言既彰,德音孔昭。已观云舞,同听齐韶。历千百祀,跂思高标。(《圣庙祀典图考》)
〔按〕
颜刻,又作颜克。猜测“克”是“尅”或“剋”胡乱简化来的。
孙中兴详解
这章是孔子在危难时对自己负有文化传承使命的肯认。
孔子到了匡这个地方,因为被错认为阳虎(或称阳货),所以被围困。孔子安慰弟子说:“自从周文王过世之后,传播文化的责任难道不就落在我身上了吗?如果老天爷要断绝文化传承,后代人就无法承接前人的文化。老天爷如果不想让文化传承断裂,那么匡这地方的人又怎么能伤害到我呢?”
这章主旨很清楚,可是古注在解释单字时,却有点隐晦。“畏”,皇侃说是“心服”,朱子说是“有戒心之谓”,戴望说是“拘”,刘宝楠引用《说文》解作“恶”,又引《广雅·释诂》说:“惧也,恐也。”崔述说得比较清楚:“此必孔子闻匡人之将杀己而有戒心,或改道而行,或易服而去,仓促避难,故与颜渊相失,故不曰‘围于匡’,而曰‘畏于匡’。”这里古注不明说是孔子或弟子感到害怕(“畏”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不害怕的话讲下面的话干吗?不就是壮胆吗?
“文”的解释,古注都阙如,唯有朱子说的可供参考:“道之显著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词也。”孔子强调的应该不是天下的学问,而是文化传承。因此,毓老师常说的“经纬天地谓之文”在这里似乎不太适用。
“后死者”,皇侃和朱子都认为是孔子的自称,我觉得应该不是指孔子个人而已,而是包括孔子弟子在内的“孔门”或“孔门(文化)集团”,至少是当初一群跟在孔子身边的弟子。
“子畏于匡”是孔子生平中的一个重要故事,《荀子》两度提及“孔子拘匡”(《赋》《尧问》),可是没说细节。很多古书都爱提这个故事。《史记·孔子世家》结合了本章和《先进篇》的说法:孔子到匡这个地方的时候,弟子颜刻随侍在旁,就指着城墙的缺口说:“当初我们就是从这进去的。”这一说让匡人想到了当初不堪的往事,以为他们是当时的侵略者阳虎,于是就要找孔子这群人算账。孔子被围困的第五天,和大家走散了的颜渊,再度和孔子相见。两人都很激动。孔子说:“我还以为你在动乱中死了呢?”颜渊回答说:“老师您还在呢,我这个当弟子的怎么敢就先死呢!”这时匡人围困越发积极,弟子都开始觉得性命不保。孔子为了安慰弟子就说了这章的话。后来因为让弟子去当宁武子的臣,才解围。
《说苑·杂言》的故事多了子路的情节。匡人将孔子围在房子里,子路气到要冲出重围,却被孔子阻拦。孔子说:“我们平常《诗》《书》《礼》《乐》都没学好,这是我的过错。至于长得像阳虎,那就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而是命。由啊!你来唱首歌,我来和。”师生唱完三遍,就感化匡人放下武器(《孔子家语·困誓》基本上和这段是一样的)。用“弦歌之声”化解误会,这大概正是我的远祖孙子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吧?从这个例子,好像不能小看现在的各种歌唱比赛节目。这是音乐鼓舞人心和抵抗敌人的力量。
爱开孔门玩笑的庄子对这个故事又有一个略微不同的版本:宋人将孔子围在匡这个地方,可是孔子一直弹着乐器唱着歌,子路看了不解,就质问孔子为什么这种时候了还这样弦歌自娱?孔子回答说:“我这大半辈子,都不被人重用,这是命;我长久以来也希望能为人所用,可是都没用,这就是不逢时。”孔子后来还举了很多例子来证明“时势比 比人强”,不过他很有自信地跟子路说“我知道穷通都要看命和看时,我的命还不该绝。”后来果然围兵自己承认认错人,就解围了(《庄子·秋水》)。庄子在这里借着孔子之口明白说出本章没有说的“命”“时”“势”的重要性,弦歌不绝当然也是重要的。
《韩非子·难言》提到这个故事,重点在于说明就算像孔子这么会说话的人,一样会碰到被围的“坎”。没提到音乐的力量。
《淮南子·主术训》则称赞孔子的智和勇过人,可是不以此两者见长,“专行教道,以成素王”,不过他在匡地被围时,“颜色不变,弦歌不辍,临死亡之地,犯患难之危,据义行礼而志不摄”。也提到音乐的力量。
这章的另外一个关键词是“斯文”,“斯”是“此”,“斯文”在此是指“这种文化传承的工作”。后来山东曲阜的孔庙中就有“斯文在兹”的匾。我年轻的时候青年男性如果戴眼镜就被说成“斯文”,现在套用日本人的说法是“草食男”。这是另一种“斯文在兹”。
孔子这里安慰学生和自己的话,以及后来被桓魋围困(《述而篇》7.22),都逢凶化吉,其实这就是社会学中所说的“自我应验的预言”,也就是因为自己的行动造成的后果,感谢天地只是一种掩藏。
如果不是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这样的说法就会让人觉得有点自大,不像是以谦虚自持的孔子形象。难道除了孔子之外,堂堂神州大地就没有别的人或学派传承文化了吗?真会像后人(上网查了也说不清到底是谁)所说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尊敬一个人和神化一个人是有差别的。所以,尊敬孔子是应该的,搞“孔子个人崇拜”大可不必吧?
最后要再多提一下,孔子在此自称上承“文王”之余绪,跟后来韩愈在《原道》说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统一脉相传说比起来,被偷塞进去了几个人—禹、汤、武,这几位(还得加上文王、周公两位)在孔子的大同标准看来都是不够格的(《礼记·礼运》)。
“人人皆可为尧、舜”,时时提醒自己“斯文在兹”。顺便奉劝大家:就别制造或相信这种“道统说”的精英神话。尊敬一个人是必须的,但是我们还是要保持自己头脑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