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情缘 | “鬼”话连篇
我是蒲松龄。
我出生在公元1640年农历四月的一个夜里。
那夜,我的父亲蒲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瘦骨如柴的和尚,走进了我母亲的内室。这个和尚病病歪歪、袈裟褴褛,裸露在外的前胸上,一块铜钱大小的膏药清晰可见。
我的父亲被惊醒了,醒来的一瞬间,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我出生了。
父亲喜得第三子,爱不释手。他抱着我走到了洒满月光的窗前,赫然发现我的胸前也有一颗黑痣,与梦中病和尚的那颗痣一般无二。
父亲没有明说,但当我至不惑之年时,回首半生,皆不顺遂,猜想许是因我乃苦行僧转世。
我的父亲自幼弃儒从商,所以家境相对殷实。我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丰衣足食的。
那时我有足够的条件来潜精研思,闲暇之余,还可以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创办诗社,吟诗、作画、唱曲、游船,好不惬意。
只可惜,好景不长。
“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我的两个哥哥也不例外。我的嫂嫂们均为乡村悍妇,终日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于家中吵嚷。父亲不堪其扰,于我十九岁那年,与我们分了家,让我们自立门户。
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是偏偏嫂嫂们泼辣、蛮不讲理,而我的妻子温婉贤惠、少言寡语,所以我家明显遭了不公,只得三间连门都没有的农场老屋。至此不得不自力更生,开始了我长达四十五年的教书生涯。
私塾先生的待遇是极其低微的,一年仅得八两银子,而我们家一年的开支至少都得二十两银子。每当捉襟见肘之际,只得东家凑、西家补,勉强度日。而立之年,父亲过世,老母亲搬来与我同住,本就拮据的日子变得愈加艰难。吃餐饭都得如此境况:
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午饭无米煮麦粥,沸汤灼人汗簌簌。儿童不解燠与寒,蚁聚喧哗满堂屋。
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弱女踟躇望颜色,老夫感此心茕茕。
穷神为何终日与我寸步不离?我百思不得其解。幸得贤妻一枚,她除了操持家务,敬老爱子,还时常不眠不休地纺纱织布来补贴家用,否则凭我一己之力,日子当是不堪想象。
在做私塾先生的同时,我也参加科举考试,这是穷书生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不为光宗耀祖,唯愿考取功名,可以得到朝廷的补助。
无奈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于十九岁应童子试,以县、府、道三个第一的名次,中了秀才,闻名乡里。可直到二十年后,才轮补到廪生,取得微薄的补助。到了七十二岁,将将成为贡生。彼时虚名于我已然无用,唯寄望增至四两的银子补助。只是这区区四两银子,还得靠多次呈文给无良县官,方能到手。
我一边做着私塾先生,一边着手写鬼怪狐仙的轶事,结成集子,并根据我的书斋来命名,唤作《聊斋》。
好友张笃庆曾写诗劝诫:“聊斋且莫竞谈空”,他认为,我因写《聊斋》而耽误了科举之路。怎奈生活潦倒,仕途坎坷,唯有纵情文字,方能得到精神上的解脱。
白天在私塾教学,夜里独坐书斋,夜色朦胧,就着近处的清冷月光和远处隐隐传来的虫鸣鸟叫,我笔耕不辍。
我的家乡在山东淄川,本就有不计其数的民间传说;而我五岁时,满清入关,战火不断,死伤无数,更是因此流传出很多稀奇故事。我从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便铭记于心。这些都是我写作的素材。
我曾在南方当过一年的幕僚,深深着迷于秀丽婉约的山水,那里的青石小径、长街曲巷,全都化为我笔下的文字。那时期,我有机会接触各色人等,上至高官达禄,下至舞女歌姬,他们亦都是我故事的原型。
还有我东家毕际有的石隐园,园里不仅有怡人的泉林让我明目静心,更有极其丰富的藏书可以自由研读。私塾先生的教书日常并不忙碌,我于闲暇时分在此读书,从藏书里获取无穷无尽的奇闻逸事。
我写自己的故事。《聂小倩》里的宁采臣,《婴宁》里的王子服,《武孝廉》里的石某,《丑狐》里的穆生……我的故事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书生。他们有的情深痴狂,有的不仁不义,尽管性格不同、结局各异,但大多无法摆脱通过“科举”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宿命,这是我们无法冲破的禁锢。
我写别人的故事。文人士子在我的作品位居其首,可我的故事里也有和尚,有屠夫,有官吏,有商贾,有富家千金,有山野村姑,有媒婆悍妇,有精英侠女,三教九流,无奇不有。他们来自街坊,来自乡民,来自郊野路上互不相识的路人,我把自己的认知寄托在他们身上,让他们为我发声,为我呐喊。
我写古人的故事。古人的故事寥寥数字,多则一百,少则几十,我对它们进行加工,改编成新的作品。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传奇中,有“三个月亮”的故事,《纸月》《取月》《留月》。《纸月》写一个人剪一个纸月亮就能照明;《取月》写另一个人可以把月亮摘下来放进怀里,天黑的时候拿出来照明;《留月》写第三个人把月亮放在自己家的篮子里,也是必要时拿出来照明。我把他们丰富润色后,写进了我的《崂山道士》里。《聊斋》总计四百九十余篇,这样的故事约有一百篇。
《聊斋》写作长达二十年,写尽我对现世的无奈与孤愤,当然也有对理想爱情的向往,有对真善美的探索。不济的一生,在写《聊斋》时,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我在童子试中得秀才之后,结识了当地一些著名的文人,他们都很是支持我写《聊斋》,并且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我于不惑之年完成全书,定名《聊斋志异》,大家也都尊称我一声“聊斋先生”。
此后数年陆续增补修改,得亲朋好友欣赏喜爱,不断手抄传阅。本愿印行此书,让其得以光大,可惜彼时饱腹尚不能实现,又何来余钱行此奢华之事?此乃今生写作之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