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父亲
作者:正阳
天色有点昏暗,淡淡的雾气笼罩四周。
爸爸站在公路边的商店门口,有点佝偻、有点惆怅、欲言又止。
香烟在指尖燃烧,聚集了一截发白的烟灰,烟雾顺着手指向上缠绕升起。爸爸慢慢的抬头探身,沿着公路极力想看清远方。但目光在瞬间闪烁之后,又迅速暗淡下去,又一辆车奔驰而过,没有停顿。
他应该是在等孩子们回家,再像小时候一样都围绕在他身旁。对,像小时候一样,他是家的支柱,我们围绕着他。
在幼时的记忆里,爸爸的声音是洪亮的,说话像个中型喇叭。
喧闹渐消的初春傍晚,广场电影换胶片空隙,爸爸坐在话筒前,传达上级文件、提醒农工,声音直达广场每个角落。爸爸开始讲时,我总是骄傲的坐在他的腿上,可是听着听着很乏味,就睡着了。
在儿时的记忆里,爸爸的动作非常敏捷,像个英雄。
阳光温暖的冬日中,爸爸带领一群民兵在操场上举枪瞄靶、练习扔手榴弹、喊着口号。好奇的我们到处寻找遗失的弹壳,找到后就远远的坐在场边,用子弹壳当哨子,吹起单调的声音。回家后偷偷翻起民兵训练武器书本,不敢问他里面的内容,怕他呵斥我,但是搜寻所有的记忆,却从没想起哪怕是一句责骂。
那时,爸爸的背也是挺拔黑亮的,像座大山。
仲夏,半人高的玉米需要追肥,凌晨5点,爸爸用车拉着两袋化肥,带上工具,和妈妈、哥姐一起去田里劳作。虽然我家的地不多,但是不能错过农忙时间,忙起来也挺急的。通常我都是半梦半醒的跟在后面,半道上他们就看不到我了,当然也不会找我。等到日上三竿,他们回家时候,发现我已在家酣然入睡。每次我醒来都看到爸爸的背上,尽是被玉米锯齿一样的叶边割出的道道红痕。
在少年时的记忆里,爸爸的身躯依然是高大的,像颗大树。
三年级之后,我和哥哥到了我的大伯做校长的小学上学,晚自习经常到8-9点之后。寒冷的冬天,从教室的窗户向外经常看到爸爸在昏黄的路灯下搓手跺脚取暖,车篮里整齐的放着我们的围巾帽子,回家路上,我们坐在车子上,爸爸就像是移动的大树,挡风遮雨。
90年代初,爸爸的脸上开始出现了皱纹,像冬天龟裂的土地。爸爸被调到化工厂工作,厂里配备宿舍,但他很少住,总是忙完厂里忙家里。终于某一天,爸爸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医院,一周后看到他的头发开始花白,脸上的纹路也深刻了起来。
在青少年的记忆里,爸爸开始变得沉默了。
姐姐刚开始上班,工资只够个人花销,我和哥哥都在读书。那年月物价又飞一般的上涨,爸爸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恰逢我考上了县里的省重点高中,学校开始时候要求每人每个月交到食堂90元伙食费,后来变成了120元、再之后变得更多,加上学杂费、住宿费、服装费、每个月的零花钱,兄弟俩的开支越来越大。一天中午放学,在宿舍门口我看见了爸爸站在水池边,捧着一口冷水喝,然后在身上擦一下手,从口袋里掏出了300元钱给我,说一句好好读书就走了。那一瞬间,爸爸的背影模糊起来…
我长大了,爸爸在变老。
读完大学,我留在的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开始时,还能每年过年都回家陪他说话,陪他逛逛。几年之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带着妻儿两地跑着过年。再往后,孩子放在姥姥家长大,逐渐去孩子姥姥家的时间更多了。而爸爸总是说:“没事,去看看孩子吧,姥姥带孩子很辛苦,你多给我们寄回来点照片就好了。”
我到壮年,爸爸开始糊涂了。
2005年,我到了南方另一个城市工作,忽然有一天,爸爸脑溢血住进了医院,我们在ICU病房的窗户外看到他,面容很安详。爸爸清醒之后安慰我们,没事的,出院就好了。可是出院之后,爸爸的身体已经不再挺拔,手脚也不再那么稳健了。每次电话中总是问着相似的问题,甚至某个时候会忽然不记得我在哪个城市了。
我到中年,爸爸真的老了。
爸爸被哥哥接到了上海生活,又是一个新年,我陪着他在小区散步,他总是提及年轻时当兵的情景。爸爸做为通讯兵,在阴冷潮湿的冬天翻过几个山头去检查军事线路,夜里和战友们背靠在一起裹着毯子取暖。当他身上觉得酸疼时候,总觉得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痕迹。然后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我们小时候没给我们好的条件,让我们受了很多委屈。
爸爸还是离开了我们。
从爸爸上一次的脑溢血之后,我心底是很怕给爸爸打电话的,更怕接到哥哥的电话,总是担心听到不好的消息。终究在2016年7月某个凌晨,接到了哥哥这个电话。事后妈妈告诉我,前一天晚上爸爸一直在念叨我,问我现在怎么样了,孩子好吗?家里好吗?
雾气逐渐变淡了。
我看到了路口的爸爸,他也看到了我,他把烟头扔掉,脸上瞬间绽放出了笑容。爸爸伸手要接过我的行李,一边还说,累了吧,快回家休息,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我看着爸爸,他变矮了,双肩单薄了,但是笑容依然温暖。
“叮铃铃…”
一阵闹铃,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枕头又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