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轻视任何一个概念
今天我们身边经常会冒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概念。它们简陋、晦暗、虚张声势、甚至包藏了很多骗子的诡计。就像一片原野上来了一群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临时胡乱搭了一些粗制滥造的帐篷。
不要忙着去驱赶和斥责它们。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有些概念说着说着就偃旗息鼓了,里面的人渐渐搬到了别处。概念变成了空洞的废墟,没什么可惜的。
而总有些概念比较幸运,越来越多的人迁居于此,在原址上不断扩建重修,踵事增华。一间土坯房变着变着就成了一座巍巍的宫阙。
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拼命推销一个“仁”字。在当时,这可是个新名词。说的虽然多,但他老人家每次给的定义都不一样。当时人们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像我们今天听到的元宇宙呢?但是没关系,时间会往里面填装所需之物。经过一代代儒家士大夫的诠释和践行,到了今天,孔子的仁早已成为中国精神的一根重要支柱。
不要嘲笑那些粗鲁的概念,他们经常会带来新世界的消息,就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的:“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凝结
我喜欢雨,因为它带来天空的味道。——《言叶之庭》
上一章讲的是抽象。人类可以通过一个个抽象的概念把握大千世界。但在这条大路旁边,其实还有一条小路也能直达纷繁万物,那就是“象征”?
所谓象征,就是用一个常见的形象,把大量的感受,道理,情景凝结起来。这个文化工程一旦完成,我们只要看见某物某人,就能立刻调取出一大团认知,把其中的感受,道理,情境再次还原。
在恋爱攻略中就有这样的操作。比如你反复告诉自己的恋人,自己喜欢芒果的味道,两人经常在一起吃芒果,那无论你们后来聚散如何,他这一生只要看到芒果,就能想起你。象征,一旦被接受,就会像宿命一样终身相随。
看到一面五星红旗,我们脑中瞬间会闪过这个伟大国家的桩桩件件,看到一个缺了口的苹果,马上就能想起一家庞大的科技公司。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每一个象征都源自一次精彩的创造。
我上中学的时候,老师讲过各种各样的写作方法,但是我总觉得有点隔膜。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词:“金蔷薇”。这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讲的一个故事
话说班里有一个叫让·夏米的清扫工,他一贫如洗,却爱上了一位姑娘。于是他决定每天收集从首饰作坊里轻扫出来的尘土,然后筛出一点点金粉。日积月累,他终于铸成了一小块金锭,将其雕刻成了一朵金蔷薇花。但故事的结局很悲惨。夏米没有再见过那位姑娘,含恨而死。但金蔷薇这个象征被帕乌斯托夫斯基借用,变成了关于写作的绝佳隐喻:写作既要有艰难而漫长的搜寻和筛选,又要有别具匠心的雕刻和呈现。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察觉不到的搏动,一如杨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是一粒粒金粉。我们,文学家们,以数十年的时间筛取折数,以百万计的这种微尘,不知不觉地把它们聚集拢来,熔成合金,然后将其断造成我们的金蔷薇——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长诗。——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
直到今天,关于写作方法,我也没见过比金蔷薇更精彩的象征,你如果也想让孩子有一个摘录好词好句的本子,进而爱上写作,不妨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我们常常会为这种精妙的象征拍案叫绝。
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在《千高原》中将人类文明的发展形态凝结成了一组象征:苹果和生姜:
先想想苹果为什么是圆的,而生姜为什么长得奇形怪状?因为树上的苹果生活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里,有日出日落的节律,有稳定的降水。为了更好地吸收阳光和雨露,苹果震动身体,接受光热水土的滋养,最后长成了一副圆润可喜的样子。
而生姜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不知道养分在哪,只好胡乱地向四面探索,最终长成了一副奇怪的模样。
是要当圆润而安适的苹果,还是要当自由创新但是必然丑陋的生姜?人类文明的大命题就通过这两个象征摆在了我们面前。想想看我们人生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语言是诗的尸体
象征的凝结需要过程。我们日常用的语言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凝结的过程。要知道,人类的文化现象大多是从简到繁地演化。语言则相反,是从繁到简的。
《信息简史》这本书记录了非洲原始部落的鼓语。一个女婴的降生通知可能会是这样的:“接生的衬垫已经卷起,我们感到浑身充满力量,一个女人从森林里来,来到这个开放的村庄,这次就说到这里吧。”
而召集村民参加一次聚会的通知是这样的:“在黎明时分,我们不要集结去劳作,我们要在河边举行聚会,波棱吉村的男人们不要去狩猎,也不要去打鱼,我们要在河边举行聚会,在黎明时分。”
罗嗦吧?但是没办法,先民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出那么多简洁的象征词语,只好用繁复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用鼓说话时,没有人会说得直接了当。鼓手们不会:说回家吧!而会说“让你的脚沿它去时的路返回,让你的腿沿它去时的路返回,让你的腿脚伫立于此,在这属于我们的村庄。”
他们不会简单说“尸首”,而会展开详述成“仰面躺在土堆中的人”。如果想表达“别害怕”的意思,他们会说“把你的心从嗓子眼放回原处,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现在把它放回原处”这些鼓说的叠床架屋,似乎表达效率相当成问题。这到底是卖弄词藻,还是另有妙用呢?——詹姆斯·格雷克:《信息简史》
今天我们的日常语言已经充满了各种象征词。它们再反复叠加,变成了全新的意思。
比如这样一则财经新闻:“今天股市大幅上涨,分析师认为,市场持续了两个月的僵局终于被打破了。”很平常的一句话,里面其实包含了有大量的象征词。“大幅”本来是说布匹的,现在用来形容某种程度;“上涨”本来是缩水的,现在用来形容股价;分析的析是木字旁,本来是说把木头劈开,现在用来形容掰开揉碎研究一个现象;僵局的僵本来是说人倒地不起,现在用来形容一种对峙的局面。
你看,一旦回到这些词的本意,我们就能辨析出其中的盎然诗意。有一位诗人曾下过一个有趣的定义:什么是语言?语言是诗的尸体。
你可以想象一个场景:一个原始人,清晨走出自己生活的洞穴,伸个懒腰,看着对面的群山突发奇想,这座山不也像是一个人吗?所以他把自己身体各个部分的称呼一一投射上去,把山顶的位置命名为山头,把底部称作山脚,那中间部分自然就是山腰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于是一组新的词语诞生了。这哪里是普通的语言?在他们诞生的那个瞬间,想象力喷涌而出,这不就是诗吗?
只不过在后来漫长的使用过程中,其中的诗意隐去,坍缩成了干瘪的词语。我们这代人站在人类语言演化的末端,享用着历代先祖用诗意不断凝结出来的象征,这是一笔何等庞大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