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我的师父和别人的师父不一样,她从来不教我武功,我一度怀疑她不会。
她总是里面穿着小袖窄腰的劲装,外面套着一层宽袍大袖,在屋外风动的时候,衣袍合着竹林声飘动,她一个人,好像千军万马。
师父没教过我什么,连看书识字也是她把我丢到山下的私塾里去的,师父说,你得认字,我就去了。读书着实是不好玩,老夫子念起书来摇头晃脑,你看他在点头其实他在摇头,你看他在摇头其实他在点头,有时候是摇头点头也分不太清晰,因为那个时候我连眼都睁不开了。
一开始老先生会用细竹棍抽桌子,“啪”的一声,能把我惊得跳起来,后来就不行了,这“啪”的一声我也就睁睁眼,抬一抬眼皮就又昏过去了,气得老头两缕小胡子直颤,然后他就去找师父告状了。
我躲在门后面,听老头子对着师父痛心疾首的呜呼哀哉,师父说,我会管教的,劳先生费心。啧,连声调都没变。
老头子更生气了,但他好像有点怕我师父,没有唠叨什么心不修贤者恶这样的酸话,我躲在门后只顾捂嘴,生怕漏出嗤嗤声,老头子猛地推开门和我看了个对眼儿,哼一声,一甩袖子,走了。
师父问我,为什么不读书。我说,那先生太过无聊,上学只是照着书读,我也认字,我也能照着书读,那我是不是也能是先生?师父说,你不服他,所以不读,不去也可,日后给你带书来你若是读不透就自己去先生门前跪着请罪。我说,好。
那天我在院子里罚站马步站到了天黑,师父到山上去了,没有回来。
我问过师父,为什么不教我武功,师父说,你还小。后来我又问,师父就说刀锈了。
其实我曾偷偷的翻过师父的那口大箱子,里面没有钱,有两把直刀和其他弓弩暗器这样的东西,其中一把刀要比另一把长一点,有三尺长,不过另一把也短不到哪里去,也就短了两指。短的那把刀鞘有道很深的痕迹,像是被劈过一样,两把刀的刀鞘口上刻了竹子,短的那把的竹子很细致,长的那把刻得有些粗糙,但能看出是下了力的。我把刀抽出来看,刀身亮的能做镜子,刃也很快,一点也没锈。
我的师父是个女子,她不会做饭,不会女红,但是她会酿酒。
春末夏初的时候把竹叶收拢起来,那个时候的叶子最好,师父把竹叶煎汁,把糯米煮熟沥到半干,再把酒曲研成粉末,把这三样在同时放进酒缸里搅匀,在缸口细细的蒙上不透气的油纸,再糊上湿泥密封好后埋在屋后,到来年再开。
师父酿酒不是自己喝的,是酿给山上那座坟的。
到那时师父从地底起出一坛酒,仔细打开坛口的封泥,慢慢的倒在坟前。师父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倒完酒后师父会抱膝坐在坟旁,静静的看,可能在看天,也可能在看竹林,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好像什么都在她的眼里,也好像什么都不在。这个时候我是坐不住的,因为师父会坐很久,也不会理我。
我在下山置办物什的时候曾听人说,这山上曾有一群人,有男有女,他们在竹林里穿梭有如鬼魅,摘叶飞花,闻声不见影。这山下的镇子也是因为他们而建,再厉害的人也要吃饭,也要赚钱。后来河道从山上带来了红色的水,浓烟笼罩了七天七夜,最后消逝于一场大雪。
真奇怪,这里的冬天基本没有雪。
他们说后来这群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的后来,师父开始教我武功,师父说足以自保即可。那是我第一次见师父出刀,很快,很稳,没有像话本里描述那样的花架子,她站在那里,刀光闪烁,竹叶四散飘落,叶子的中缝被沿着切开,首尾仍然相连。
曾有两个年轻人上山来寻师父,如我一般大的年纪。师父那天刚好从后山回来,他们见到师父跪在地上激昂地诉说他们的苦痛,表示愿意付出一切报答师父,不惜后果,请师父杀人。师父带了斗笠,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师父问他们,如何寻到这里的,他们说,曾听闻有高人在此山中,可平其悲愤。
“你们说的高人,已经不在很久了。”
师父转身便回到了屋里,留下年轻人们跪在地上愕然。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父了。师父说,人生在世,有如逆旅,爱别离求不得本就是常态,人人都有各自的缘法,你该走了。于是我就走了,带着那把有刻痕的刀。
师父走了,我亦下山。这些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可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爱上,我曾回过那座山,很多年以后,雨打在生了青苔的窗棱,曾经的石桌石椅已经没有了,那株开花的树也没有了,那年春末夏初的时候,师父会从树下起出一坛酒,给我倒上一大碗,自己擦擦坛口,就着坛子喝。那时的月亮很大很圆,师父背光,像月亮前的一道剪影。她的眼睛很亮,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还牢牢记得那道亮,她在月亮下喝酒,眼睛亮的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