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夜雨剪春韭
夜雨敲檐时分,我的羊毫笔尖凝着半滴墨,迟迟不肯落在薛涛笺上。案头青瓷盏中的茶烟,正裹着新焙碧螺春的清气,在春寒里袅袅绕绕地散开。
杏花浸在雨里,仿佛天青釉瓶口的一抹胭脂红。我总疑心那些簌簌落进石阶的,不是花瓣,而是去年灯下读《花间集》时,从指缝间漏走的辰光。檐马忽然叮咚作响,惊得烛火在玻璃罩里轻颤,把满墙书影晃成流动的河。

随手翻开蓝布面线装书,纸页间竟夹着片枯干的辛夷花瓣。记得那日立春,廊下煎茶的铜铫子咕噜噜冒着白雾,你说辛夷开得这样好,合该夹在《陶庵梦忆》的某一章。如今辛夷又着满树紫裳,可翻书人的袖口,再也沾不上新焙龙井的余温了。
更漏将残时,雨脚渐收。推窗见廊下积水映着半弯月,像谁遗落的银梳子。忽有风过,满架蔷薇的暗影便顺着青砖墙游过来,恰巧停在我未写完的诗笺上——原是该续上"夜雨十年灯"的,可墨迹洇开处,偏偏生出朵湿漉漉的海棠。
更深时雨又稠了些,砚池里新添的清水渐渐漫过松烟墨块,恍若涨潮的春溪漫过青苔斑驳的老石桥。我搁了笔,将案头那盏缠枝莲纹烛台往窗边推了推,见玻璃罩上凝着薄霜似的雨沫,倒映着烛焰如一枚琥珀坠子,在氤氲里摇摇晃晃。

檐角的铁马忽然齐齐向东转,携来一阵裹着槐花甜味的晚风。这风也认得旧路似的,径自钻进半敞的竹编书箱,翻动起箱底泛黄的《饮水词》。书页间簌簌落下几粒干桂花——分明是去岁中秋,你执意要学古人"以花饲书",说这般冬日开卷时,便能嚼得满口秋光。如今花粒犹带暗香,可那执花人的罗帕,早成了栖在《漱玉词》里褪色的蝴蝶。
忽闻瓦当叮咚作响,原是雨珠滚落时撞着了檐下悬的铜铃。这铜铃原是药王庙的旧物,那日春分踏青,你立在杏花疏影里仰头望着,说铃舌上斑驳的铜绿像极了古画里的苔痕。卖铃的老丈见你爱不释手,竟剪了段褪红的端午长命缕系上,笑称"当赠有缘人"。而今铜绿更深三分,长命缕却不知何时被雀儿衔去垫了巢。
茶烟渐冷时,我伸手去拨那将烬的烛芯,忽见青瓷盏底沉着片极小的辛夷花瓣。这让我想起立春那日,你披着柳芽黄的斗篷穿过回廊,鬓角别着新折的辛夷,说此花又名"望春",合该簪在立春的鬓边。话音与茶烟一起散在穿堂风里,只剩铜铫子还在小泥炉上咕嘟作响,蒸得窗纸上的冰裂纹愈发蜿蜒,像极了那年你教我辨认的哥窑开片。

子夜雨歇,有蛙声自墙外荒塘断续传来。推窗见云破处漏下几粒星子,正巧坠在廊前未收的棋枰上。黑子白子皆蒙着层水光,倒似银河倾在十九道纹枰间。恍惚又见你执黑子时微蹙的眉尖,说棋理通茶道,总要留三分余韵。而今余韵浸在春夜里,竟酿成了沾衣欲湿的薄愁。
搁笔时,东方既白。案头诗笺上未干的"夜雨十年灯"被晨光染作蟹壳青,那朵意外生出的海棠却褪了颜色,倒像是褪成你旧罗裙上一抹淡去的胭脂。忽有宿雨自瓦当滴落,正打在石阶旁的野薄荷丛里,惊起两三流萤——原来春夜未尽的故事,都化作草叶间的碎玉,等着下一个雨夜,被谁的羊毫笔尖轻轻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