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年
有时格外想念家乡,却又说不出缘由,像大多数人一样。不是想念家乡的屋舍稻田,也不是想念邻里的熟悉笑颜,当它变为故乡的那一刻,明知不再会见袅袅炊烟,还是情难自已地想念。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思念是我曾经完整拥有、现在彻底失去的我自己,以及他的彼时一切……
这一篇,也写我刚刚失去的年。
香港元朗区,未来有一天一定要去这里,寻找一个2019年初在QQ上加我好友的女孩。一个玩笑般的举动,缘分便展露出它的威力。一个弹钢琴的女孩,就这样结识了一个写文章的男孩,即使只有数周的时间。我深知在一切没有到来之前,做出的所有承诺都不过是空话,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就这样,带着对未来的无限猜想,我与发小踏上了很久之前就已计划好的旅行。
寒假的第一天下午一点钟,我打电话通知朋友,可以出发了。有了上一次数九寒天鲁莽地去龙湖的经历,我们这次的着装厚实了不少,至少手套和口罩都带上了,大袄也裹得严严实实。当然,这也得益于出发时母亲的善意提醒。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接灶的日子。我们一高南苑是二十二中午放假,下午时我就已经在计划这次要读多少博尔赫斯,要看多少部电影了。二十三上午,父亲带我去买接灶糖,我们这里明确算来既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属于中间地带。商店里有卖年糕的,我很想趁小年尝试一口,可惜我家的传统是要吃接灶糖,只能在今日先行眼羡、转身告辞。
接灶糖是我过年最熟悉的朋友,因为它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毕竟,儿时的灯笼、明月;故乡的雪、树花;雅致的老街、破旧的路灯;玩耍的“战友”、“敌对”的乡人都已离我远去,只有它留了下来,每年都会如约而至。最近一段时间,我一边等着它来赴约,一边循环着李荣浩、毛不易、林宥嘉等人的音乐。因为我倾心的女孩,也喜欢他们唱的歌。
像李荣浩的《耳朵》——
“所有的感官都要变迟钝/茶饭不思呆呆地凝望着……”
以及网易云下面的评论,大致是这样:
“我捂住面对世界的耳朵,只为聆听你的声音。”
我曾经尝试过,双手紧捂住耳朵,用力下压,可以听到来自灵魂深处,像是血液流动一样的“汩汩”声。
我想,这句话作者的意思大概是,你的声音就在我心里,当我封闭对全世界的感知,耳中便全是你的笑语。很美的深度情话。
同样,当我在网上浏览博尔赫斯的诗歌时,诗人写了这样一段话:“凯尔特人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两名吟唱诗人的比赛。一个诗人弹着竖琴,从黎明演奏到黄昏。当他结束演奏把竖琴交给对方时,对方径直把竖琴放在地上,与此同时,星星和月亮爬上了天空。前者站起身,认输了。”
我看着一位网友的评论,有感而发,心想:“人类的矫揉造作,怎抵得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接灶那天下午,当我骑车行在返回老家的路上时,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旋,给予无言的震动,余音阵阵。我们经过了很多村庄的牌坊,像古代驾马远行途遇长亭短亭的古人,不过坐骑不同,一个交流时尚有回应,一个只会静静倾听。我无法解释哪个更好或是更坏,就索性不再纠结,毕竟我还有一友相伴,路上可以交流,还可以缓解人类的寂寞。
在城市里被高大的建筑物遮光避线惯了,一到空旷的地方,眼睛就起先不适应,过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对此我感到细思极恐,倘若这叫“体制化”(《肖申克的救赎》)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未来某一天,人类将会被城市控制到见不得自然的地步?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和现状组成的牢笼里,做着一只只能歌唱远方的小鸟。
抬头望,天空湛蓝,白云悠闲,风吹过我的脸。
突然很想加速,想感受风热烈的爱抚,看它掀起飘飞的衣角,去追从耳边驶过的大型货车。我勉强在风浪里掌握着车把,不知疲倦地跟上它的脚步。
加速!加速!加速!
把拉链拉开,外套一脱,再把身上所有的束缚全部丢弃,任由风把这些尘世的污浊驱散。一丝不挂的我抛弃躯壳,它在车轮的碾压下化为尘埃,而我虔诚的灵魂已冷傲地在空中把真相等待……我喜欢这种玄妙的感觉。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某些东西存在的,它或是天命,抑或妙不可言的缘。当我和朋友走入故乡熟悉的旧景,MP3里响了一路的音乐,自动循环成了李荣浩的《老街》。“看也看不到/去也去不了/的地方”和“回头望一眼/已经很多年/的时间”两句使我心动的歌词,加上歌唱家独特的烟嗓,以及音律之间的停顿、咬字的重音和假音、换气时的完美衔接,无不令人赞叹后神往、神往后痴忆、痴忆后哀恸!若是只一次的话,还可以说偶然。但缘的妙不可言就妙在它唱了两次,在我儿时玩耍的老街上,在我一路上都在期待它响起的失落里。一曲接一曲,哀人心脾,伤及恒灵,痛彻身魂。假使天意存在,既已让我背井离乡数年,又何必再伤我身心一遍呢?
已过了故乡的街景,往不远处的山东行去。在此刻,我虽不想把旅游和旅行混为一谈,但还是会想起六年级时,那次学校组织的旅游,只限教师及教师子女参加。母亲是学校元老级别的教师,我也自然去了日照游玩。那是我第一次看海。妹妹和我在沙滩上捡拾退潮后留下的贝壳,奇形怪状,像是来自大海深处小美人鱼的秘密童话。出发前我们在校园里停留了一阵,几个孩子玩起了捉人游戏。夜风袭人,月色如水,鸟鸣蝉吟,那一夜的回忆,真是意想不到的难忘。所以我想,旅行之所以惹人心绪,大概就是它意义的难忘与深刻远胜于旅游吧!
这次骑车去山东,来回百余里,耗时一天零一夜。我和发小将返回小城时,已是黄昏时分,怕大路上无灯,来往的车辆又多,再生些意外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我们在中途回到了老家,暂住一晚。任其近乡情怯人肠断,自是在此中寻找年少的流光声韵。
次日一早,我们迎着寒风里的朝阳,在大路上慢缓缓地行进。偶尔身边飞驰过一辆大型货车,呼啸的风便漩涡一样吸人,能掌控方向已太勉强,归途的三两句话便是这一次旅行对往事最温情的告白。
这是过年的开篇。
回到小城,过了几天普通的生活,我的心又开始骚动。我们四人相约去影院看一场电影,缘起是旅行途中播放器里毛不易为电影献唱的暖冬主题曲。电影里的小编剧为了维持生计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摸爬滚打,心怀理想在异乡漂泊,这种小市民绞尽脑汁为生活而算计的市井气息深深打动了我。这是我想要的未来,用一支笔写尽世间繁华,不管是在社会多么卑微的最底层,这就是我想要的。
再后来回老家过年,我一个人在落寞一角,感伤朋友四散,未曾来聚。便想起欧阳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年,越来越残缺,流光在破碎的墟灭里四散。除夕夜,一位好友来找我赴昨年的约定,我婉言辞退了他。或许在他心里,我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但看着只剩二人的遗损,我想,人生南北,因缘汇聚,我也不强求了,既活在命运的掌控里,索性无思无虑地享受它吧!
过了春节,有一天下雪了。我骑车去寻写作的灵感,恰巧朋友和他母亲去了教会做祷告,我便到那里找他。我到时祷告已经结束,只剩几位面目慈善的老者在那里打扫一排排空荡的长椅。教会的人很淳朴,但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教堂不一样。我于是带朋友去之前同学领我去过的那座教堂。教堂是典型的中世纪基督教建筑样式。十字架立在中厅和后殿的交汇处,两侧的耳室里没有人,侧廊的廊柱是克里斯顿柱式,穹顶经由绘画和雕塑构造出来,装潢处处都流露着异域的风情。我们冒昧地踏雪而入。
教会负责人正在熬汤,听闻我们的来意后便爽朗地准许我们四处逛逛,还打算盛两碗汤来款待我们。我们婉言谢绝,有些受宠若惊,只怀着一颗朝圣的心,庄重地来到二楼。在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蜡像前,我暗自思考这些宗教信仰者如此和善的原因,却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把疑问托付给上帝,希望他能给我个答复。接下来的事表明我没有失望。
教堂那日不久后又是一场雪。我们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漫无目的地在雪中骑行。雪日清晨的街道上人很少,我们放肆地笑,迎面穿梭风雪。忽然想到一个地方,便心动身从,去往老旧的火车站广场。路上车流渐多了起来,与我们行进的方向恰巧相反,车流流向的是繁华街区。这时脑海里忽然闪过《猫的报恩》里的一句话:“生命可以随心所欲,但不能随波逐流。”离开的路上,朋友看着我,我们相视一笑。来时街上无人、雪无车痕,离时已车水马龙、落雪失矣。我想:“睡过那一刻的人,待到梦醒时分,应该会怀疑是否有雪来过吧?”
正月十四。下午有雪。公园树下,我们收拾起乒乓球,准备离开。看着满世界的洁白空净,我不由得念叨起来:“这几日年后的大雪,是对我昨年孤独的一种慰藉吗?”我们趁着雪势聊了下未来的打算,在小城里并行走了一会儿,再次离散。
元夜。我们赴往节日的最后一场约。在伏羲像前、八卦阵里,观花灯、赏月、听曲,好不惬意。分离后哀叹年光流逝,憾池渐满。想到后天便要开学,所有的心思都要戴上颈箍,不免一阵怅然,今时尚不足以对抗规束,只得忍辱负重,在黑夜里等待世界的黎明。逆时光回望一年旅行、一年残梦、一年孤苦,只好将心中所有杂绪诉诸笔端,借上元时令,作小诗一首:
灼灼花灯帘帘系,岁岁元夜年年清。
情动银河琐窗外,念化烟火落天星。
今宵海棠依旧故,何夕解语授青鲤。
华夜归梦丁香结,残影独吟山阳笛。
拙作如此。平仄用韵、句法对仗,自知不尽人意,但其中蕴含的度年真情,足以令我不作删改。
年也,假也,流水落花皆去也。
写于
二〇一九 三月 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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