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拾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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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4月27日晚,我把定海西门的房子卖掉了。
那天晚上,一群陌生人在我家东看西看,他们对我的满墙书架发出阵阵惊叹,然后随便打开卧室的衣柜,打量某件衣服的质地与品牌;甚至坐在我家的马桶上拉屎拉尿,一边还在高谈阔论。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拨了。所以,当价格稍稍接近我的心理防线的时候,我说,好的。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自从我打算将这房子卖掉,这个房子开始不停地撒它的脾气,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墙纸剥落,马桶摇晃,门框上的油漆开始起泡,脱排和热水器,开起来像拖拉机似的响。甚至阳台上的衣服,动不动就吹落下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你的东西偷偷地扔掉,莫名其妙地弄出一些声响,让你起身去看,看它的每一个角落。离开这里纵然有许多理由,但我还是有些不舍。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想过离开。我以为我会一直住下去,直至老死。
我买下这个房子的时候,附近除了被唤作“茅岭脚下”的砾石坡,没有一条像样的马路。我们过段时间就会过去看看,好像当时还没有路,可以抵达我家的方位。我们站在高高的建筑垃圾堆上,看它怎样打地基,从某个水泥方格里猜测可能的位置。这么多年来,我目睹了这一带每个细微的变化。尾山路和城西河路相继修通,城西河路接着又改成了双车道,中间一排笔直的杉树,有点像北方的景致。尾山路隧道通车后,与城区的距离大幅度缩短。以前我开车回家,到了昌国路田家炳中学路口时,要左拐到解放西路,绕很大一截。隧道修好后,右拐就差不多到家了,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想不起来右转,一拐就拐到解放西路上,现在这个右转的习惯已经养成,我却已经离开。
我在那里生活了15年,我很喜欢那里,尤其是以“垃圾菜场”为代表的市井气息。原来的垃圾菜场系茅岭农民的自由集市,只在泥地里由几根毛竹撑起一片白色的塑料薄膜,雨水积多了,在下面摆摊的小贩,需要不时地拿竿子去捅一下,哗地下来一大片水,众人四散。雨市的情景,虽然狼狈,但也颇为有趣,充满人间欢愉。光顾那里的人很多,图的是农民刚摘下来的新鲜劲儿,可能还比别的地方便宜一些。民间有谚:便宜两分钱,有十里路好哄。即使后来改造成正规市场后,人们依然坚称它为垃圾菜场。那里除了有点脏乱差,和间歇性的交通堵塞,生活是极方便的。许多小商小贩都认识我,我一拍口袋,哎呀没带钱,他们都豪气万丈,挥手慷慨道,尽管拿去啦!这么多年来,跟那里的城管也费过几次口舌,性格使然,看不下去时,总归要多说几句。记得为一个倚墙卖帚的耄耋老妪,让一个年轻的城管很没有面子。那里的乞丐也从来没有断过,或悲情嚎叫,或才艺表演,或死趴在地上让你看一段天绝人路的身世描述。我这个人特别的玻璃心,但凡口袋里还有点碎银,最后都统统归了他们。
在我以前的篇什里,提到过一位老太太,她的先生在一次出境旅行的车祸中丧生,这对她的打击难以言表。她一个人生活在这里,经常在小区的隐密小径游荡,或者独自在阳台上弹琴。她对我们很友善,凡事总替我们惦记着,我在这里谢谢她。我还写过一篇《对门》,这是一个鸠占鹊巢的故事。一位乡下母亲用牙齿缝里省下的钱为儿子置下这个房产,后来竟不能跨进房子半步,而挤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已面目全非。它总让我想起科塔萨尔的小说《被占领的房子》。后来在小区外面碰到过那个可怜的母亲,她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打问。
我平时与邻居并无交集,见面打招呼的,也缘于从前的背景,他们不是我母亲的老同事,就是和我姐姐在哪里一块插过队,抑或一眼便认出我是北门小囝,有着同样在北大街奔跑尖叫的童年。现在的居住环境,已经很难产生像从前那样的邻舍情谊。但有一件事让我很感动,那会儿我还没有小车,更没有后来的滴滴,我推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在西山路上焦急地等待,出租车一直没有出现,公交线路又不对。后来,一辆从小区开出的豪车,意外地停在我的身边。我没能记得那张年轻的脸庞——那辆豪车我是记得的。他说,我从楼上看你等半天了,快,坐我的车走吧!
城西河路和西山路(茅岭)是小区的东西两头。西山路这边有一个门,虽不常开,但业主都有钥匙。门对面有一个清凉庵,对我来说,它仅是一个公交站名,每天有32路、36路、42路等大量以偶数命名的公交车经过那里,来往于城区与西郊。那时候,公交是我们主要的出行方式。我们出门时,一般会从小区的东门走,城西河路上有Y2路,车况稍好,但车次不多,出门的时候可以(始发站),但回来的时候,往往还没等到Y2的到来,我已经被开往西郊的农村公交接走了。这些奔赴双桥、岑港和马目等乡镇的农村车虽然有些老旧,但是车次多,密度大,无一例外都经过我们小区对面的清凉庵。清凉庵站,只竖着一个孤零零的铁皮牌子。不知何时,站牌下面多了一圈自发到来的胖沙发。虽然没有多少人会去坐,但感觉很好,像一个熟悉的电影画面。
站牌旁边有一个车床加工的小门面,里面有个戴袖套笼的老头,每回都跟我聊两句。他总觉得我像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老这样说,我也觉得怪怪的。他与那个远房亲戚多年没有走动,个中原因令他感叹,他并没有跟我说什么,但一张老脸已经走了样。后来那里关掉了,老头也不知去向。在我们等得心焦四处游离的时候,再也听不到有人哎哎地提醒我们公交车来了的声音。
城西河路长且直,一到夜里,散步的人成群结队,蔚为大观。靠河的几个景观平台上,广场舞热火朝天,也有拉胡琴,吹笛子,呀呀地唱,都很陶醉。这么多年,我是看着城西河路上的小店一家家开起来,有烟酒店、水果店、豆腐店、裁缝店、蔬菜店、洗车店等等。我印象最深的,是离小区最近的一家水果店。开店的是一个嗓音沙哑的河南女人。店里还有一个男人,长着一张冠冕堂皇的脸,什么也不干,女人骂他的时候,他依然能够保持足够的修养与风度。后来女人回河南奔丧,男人还在,隔壁的老裁缝告诉我,这个男的是一个“烂沙壳”,身无分文,每天以腐烂的水果为食。后来水果店几经变更,变成了现在的白斩鹅店,味道正宗,生意火爆,是我离开那里的一个小小遗憾。
那个隔壁的老裁缝,日以继夜地在衣料堆里忙碌。有时候,我们看晚场电影回来,她还埋伏其中,在灯光下一刻不停地踏着缝纫机。她让我想起宫崎骏笔下的人物。我实在也没见有谁去做衣服,但她就是这么忙。裁缝店门口,摆了几个陈旧的白色塑料模特,缺胳膊少腿的,脖子上还系着一根防止其倒下的布绳。老裁缝有一个更老的母亲,都快有九十岁了吧,我看她坐都快坐不住了,拉着白模特的一只手,歪斜着似乎要一头扎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城西河路上的故事很多,那里还开过每天蹦嚓嚓的舞厅,当时舞厅已经是穷途末路,生意并不好,仅有几个穿戴过气的人在那里寻欢作乐。舞厅的一个合伙人,是我亲戚,我为他设计了一个花哨的充满荷尔蒙气息的广告牌,不过舞厅很快就关门大吉。其实舞厅及周边建筑都是一个老板的,他后来开了一家有钱人的逍遥场所,夜夜霓虹,有香车美女出入。朋友曾带我进去过一回,里面声色犬马,是另外一番世界。
和我同住西边的朋友不多,数阿涌住得近些。他家在尾山路上临街的二楼,我在楼下轻轻地一喊,他就会应声下楼。这样的情景回想起来,也是难得再有的珍贵记忆。一般我们会去胖子家聊天。那一次我们起兴,翻山越岭去了石声家,石声有诗曰:上山来,让你看一朵不一样的云。这朵云不好看,龙峰岗西麓都是一些坟墓,阴森可怖,后来是从金家湾的山坡上回的家。金家湾下面是白虎山路,白虎山路上有家早餐店,我经常在那里将就。老板是我早年的北门邻居,我一边吃,一边听他的北门掌故,他打听当年风云人物的下落,而我一概不知。早餐店是个三角地,它的锐角冲向街的一面,所以每天早高峰的时候,这里经常造成拥堵。我一边吃,一边阅人无数。我想,这里应该安个固定机位,每天拍一百张照片——就像一部我想不起片名的外国电影,里面有这么个固定机位,每隔几分钟拍下一张,多年以后,有个作家偶然在那里翻看照片,从中找到已故多年的妻子早晨去买菜的情景……
当年,作家叶宗轼先生还健在,他住在我隔壁的金平小区,但少有见面的机会。我还因为编辑部的什么事,专程去拜访过两回。那里除了金平小区,好像还有金平公寓,我弄不太清楚,叶先生的家在曲里拐弯的地方,回回令我迷失。还有一个傅兰兰,我是在朋友的饭局上认识她的,但知道她住在金平公寓,还是后来的事情。有一次我开车接她,去参加一个我们共同被邀请的私人活动。当傅小姐走进副驾驶座时,我楼下的那位老太太刚好看到这一幕,她的不可原凉的目光死盯着我。我跟她打招呼,她竟愤然离去。
从傅家小区出来,有一个与城西河路形成丁字形的路口。在这个路口,以前有一个修自行车的摆摊的老张。老张说他在电视上看到过我,说我是一名作家。他喜欢跟我探讨世界问题,他的口头禅是,现在世界形势到哪一步了?他不是开玩笑,他关心着这个世界每个角落。关心的范围太广,我有点吃不消。比如跟我谈土耳其的世俗化问题,比如伊斯兰在欧洲的蔓延,比如二战后的世界格局等等。我的自行车都是在他那里修的。他给我换的轮胎,是真的好,几个月不用打一回气。我母亲的轮椅坏了,我从东门驮到西门让他修,他让我各种省心,我也有点喜欢他。有时候回家早了,被他叫住,也会聊上一阵。聊得多了,他也慢慢将话题引到自己的身上,说来说去,总归是世道不公平。我说,你没法去改变这个“不公平”,好呆现在还有点小自由,你要想点办法。他摇了摇头,没有办法。人总有没办法的时候,自行车慢慢被电动车替代,电动车他又不会修,生意日渐冷落。后来我开小车,不好跟他打招呼,怕招摇。后来碰到过一次,中间已经隔去了大半年的时光。老张说他的腿摔断了,从医院出来又在家里养了几个月。那天离开的时候,我特意移下车窗朝他的小区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老张的身影,连他的胖胖的经常在那里卖豆米的老婆也不在。原来摆修车摊的地方,还遗留着一小片油污,挂在墙上的一只软绵绵的自行车内胎不见了。
我本羸弱,无缚鸡之力,在这里要感谢许多人。这里说两个人,先是陈师傅,陈师傅是我家装修时的水电工,住在附近的凉子墩新村。但凡我家里有鸡零狗碎的事,不管是不是他的范畴,我都打电话找他解决。他人极善,没脾气,好商量,还给我贴钱买零件。我往他口袋里塞点辛苦费,他死活不肯收,每次都把钱扔在地上,仓皇而逃。他有一个念初中的女儿,他因此很满足:我幸亏生个囡啦,生囡还愁啥啊,每日南风吹吹,老酒嘬嘬,晏觉睏了嗤嗤响。我想一个人要安抚自己,总是不缺缘由罢。我曾经跟他说起过新买的房子,我说到时候你还做我的水电工。陈师傅很高兴,欣然说好。好巧不巧,一年之后,我俩居然在新房子的电梯厢里碰上,陈师傅一声哎呀,在他是惊喜,而我羞愧难言,一张老脸没地方搁。
还有送水工小蔡,是安徽蚌埠人,这些年多亏了他,经常家里没有人,回去又很晚,就先让小蔡送一桶到我家门口——我没曾想,如果楼道的单元门关着,小蔡还要等有人进出——这样的耐心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因为总是赊账,赊得多了,连小蔡也犯糊涂,他总是说,没事没事。有时候我回到家里,原来说好的水桶并没有出现。我再给小蔡打电话,小蔡往往会来一句蚌埠话——以表示他的不该有的健忘,那一句特别有质感,仿佛是大腿一拍:我滴孩来!后来我发现,反倒双休日很难联系到他。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我想我的猜测是对的。在我离开的时候,给小蔡发了短信:小蔡,感谢你这么多年来的服务,我即日离开这里,就此告别,愿上帝保佑你。小蔡很高兴,也很惊讶,以为我也是,他回复说:主内平安,耶稣爱你。
我很感激那一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首先是我在阳台上躺在吊床上看书的一幕。阳台虽小,但阳光很丰沛。当时我尚年盛,精力充沛,热衷于跋山涉水,露营野炊;还有点摄影的小爱好,瞎拍一气;还有到处找破落村庄,打算买个院子安度余生,最后的选择,总是一如既往的平庸。那段日子,也是我母亲患肾病三天两头去医院血透的时候,我做得不够,但已尽绵力。还有还有,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这是一件大事。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小区的短距泳池,波光粼粼的,每天都在召唤我。我为此买了一只花花绿绿的游泳圈——一个浑身赘肉的中年男拿着它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我每天立在水里,盯着别人看,看他们怎么个游法,此情景非常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油漆匠在土耳其浴室和英军飞行员接头,接头暗号鸳鸯茶、鸳鸯茶……
15年前,我搬到西门,民俗学家张坚先生特意送我几盆绿植,都非常好,数其中的一棵龟背竹生命力最为顽强,从未移盆翻土,从未营养调理,想起来了浇点水,想不起来,几个月就干在那里。开头几年特别养眼,后来还能每年给你抽上几支新叶,倦缩着,迎着斑驳的光影,冷不丁地舒展开来,那片绿真是嫩得不行。我们欢喜得不行,又很愧疚。最后几年,它没有再抽新技,一息尚存的样子,一天天地让我看它的败相。我是一个能懒则懒的人,那天终于下决心,把它送到俞老板的花圃里。前不久我去看它,它还在,比以前更加的枝繁叶茂。我想是时候了,该把它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