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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

2022-04-26  本文已影响0人  再见再见

图|源自网络(侵删)
文|崾跌图&宁卉


𝕔𝕙𝕒𝕡𝕥𝕖𝕣 1

陈琦琪后来经常回忆起和唐叶知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虽然在事发之际,很多细节只是机缘巧合充满随机性。

从两人恰好都因为略迟赶到艺术团面试场地,而被安排在了同一组入场,由此展开了第一次不算正式的结识;到那天她穿的衣服袖囗不小心沾到了一点便利店关东煮的汤汁,这股味道在后续的面试过程里断断续续地跳出来,像是一种嗅觉上的旁白;以及那天,因为是三月,三月的傍晚总有一种奇特的明亮。在入夜的关口,光线即将被收回之时,像有一口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吐息,把即将燃尽的火堆轻轻吹得乍暗还亮,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这种像是被赐予般的明朗。

这些细节都无关紧要,每天都在发生,但是当它被作为某个故事的开头,在某个或许是晴或许是雨的天气,碰上了一个之后和自己有所交集并且逐渐深入的人,这些细节有可能都会被賦予叙事上的意义,在一个庞大的拼图里,去完成一些或许与它原本面貌不符的假设。

在摄制组的面试上,陈琦琪在的四人小组被问到一个有点烂俗的问题:“艺术创作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很庞大的一个问题,怎么回答都可以,几乎可以同等为“春天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陈琦琪想了想说可能是一个能抽离出生活喘气的机会,唐叶知和她并排,回答说是一个能在日复一日里得到新鲜空气的契机。

她侧过头去看这个好像在和自己唱反调的男生,唐叶知那天穿着一件灰色的套衫,厚厚的微卷的头发下抵着黑框眼镜,消瘦高挑。他的神色十分认真,从中看不出戏谑的意味。

老师半开玩笑地说你俩像串通好的,一呼一吸。后来陈琦琪和唐叶知提起过这句玩笑,作为他们结识的原点被提起。

他笑了笑说自己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从校外赶回来的路特别拥堵,司机好几次把头探出车窗外,用扣下扳手那样的架势,在车流里一次一次咬牙切齿地摁着喇叭。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后来在和唐叶知的相处里,这种无法被言语表达出来的错位感一直没有消失,对待同样一件事情,她和唐叶知的感触总是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仿佛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时差。

当然这是后话,也是一段关系里最难以被察觉的部分,需要时间以及细节的堆积。因为之前被舍友拉着跟过几次组,其中不乏一些在校内比较有名头的“毕业大戏”之类,虽然做的都是一些场记或者摄助的小活,但是履历看上去变得特别漂亮,俨然实践经历丰富的样子。

可能就是由于这样的原因,陈琦琪在一周后顺利进入了艺术团的摄制组。唐叶知也是。之后的排演里陈琦琪在片场看见他,心里都会想起面试时候“一呼一吸”的打趣。

𝕔𝕙𝕒𝕡𝕥𝕖𝕣 2

作为电影学院的学生,不同的人与“电影”这一命题建立的情感纽带也不尽相同。陈琦琪经常入迷地听自己的同学讲他们怎样以各种方式,去将“电影学院学生”这个身份发挥出一些具有戏剧感和观赏性的意味,例如写一些内容具有冲击性的剧本,拍摄影集,自建剧组在周末坐一百公里的高铁去海边拍摄短片,亦或者是直接融入这个身份,变成吸纳个人特质的一个标签,就像把“制作电影的人”与电影本身具有的梦幻性挂钩。这些行径无疑都很电影。

对于陈琦琪来说,电影是一样很模糊的事物,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电影的记忆是小学春游的时候,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充满汗味和车厢特有气味的巴士里,一台悬挂在司枳头顶的小电视正在播放一部抗战的电影。一提起电影来她想到的不是大荧屏,是巴士车上紧紧贴着的小腿,棒棒糖化后粘在车座的皮套上,是听不清声音的画面。

她在这些琐碎的细节之海里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轻松。可能由于这一先入为主的印象,后来她进入过正式的电影院看电影,比起荧屏上的画面,陈琦琪更容易沉浸在看电影这一氛围里。闷黑的影院,奶油爆米花的香气,几十双眼睛,在黑暗里对着同一处光源。中途去卫生间,因为长时间待在黑暗里,会觉得光线明亮到无法承受。

这些细节叠在对于电影情节的记忆上,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融合。在进入学校以后她参加很多有关于拍摄的小组活动,几乎每次工作的时候她都会进入那种奇异的松弛感。摄制组的人常常自诩“螺丝钉”,是造梦产物背后运转的机器零件,陈琦琪很享受这一种感觉。

摄制时候的生活变得十分精炼,好像一切都有了一个主题,就是那部正在施工中的电影,在这个期间的布光、打板、闲聊、吃饭,琐碎的细节都像是有了一个归宿。就是这些细节把这部可见的影像堆砌起来,并且重新接受它的给予。

同样让人有这种感觉的,是自己和唐叶知的关系。几次活动以后摄制组的人已经彼此混得较为熟络,她说不清到底是她在面试时候就已经先对他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好感,还是在之后的相处里他慢慢靠近她以后产生了一些可能性的想法。

转折点好像在几次通宵剪辑或者拍摄后,人变得晕晕乎乎,进入拍摄时的时间与现实的时间不一样,前者更加浓缩、凝聚,像被罩进玻璃罩子里。

经历过几次隔绝感十足的拍摄后,她和唐叶知从素昧平生,到通宵后抱着器材在汽车后座亳无距离感地歪在彼此身上打盹,下车后互相打趣说工作让人返祖。

男女之间的好感是一个结论性的呈现,抵达同一个结论的方式则有无数种。陈琦琪总感觉她和唐叶知抵达这个结果的方式有一些细微的差别,就像面试时候他们对于同一个问题的答案有完全相反的结论。

选择怎样的抵达路径背后,又有思维的差异,就像用特写或者全景拍摄同一轮夕阳,想要通过夕阳表达的意味却完全不一样,呈现出的效果也有所差异。

不过无论怎样,意义都是在看见夕阳之后发生的事情,爱情同理。陈琦琪能感觉到某个时刻之后,唐叶知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开始有了不一样的力度。

她也从经常蓬头垢面地踩着运动鞋就直接到艺术团的活动片场去,到会提前一个小时开始化妆梳头,挑一套适合的衣服。这种心思好像只是为了隔着沉默的摄影机和遮光板,隔着苍白的电影放映机和木讷的剧本,远远地与唐叶知身上那股在她来看独特的频率产生一种微妙的融合,心照不宣地在他们之间垒出了一道回声壁,它比起任何影像都要来得鲜活。直到这种回声越来越庞大,摄制组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明里暗里地开他们玩笑。

在一次作品放映展上,陈琦琪起身去了卫生间,在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的时候,唐叶知从另外一头的门里走了出来,卫生间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只有两个人的小岛。陈琦琪紧张地喘不过气,好像已经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但是在这种临渊一脚的时候她的一缕意识好像变得格外冷静,开始串联起他们相遇的种种细节,唐叶知没有面对着她,反而是站在离她半米远的另一个洗手台前,一道光分别打在他们脸上。好像电影。她心里暗暗想。

如果这个场景出现在剧本里,下一句应该是表白了吧。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门外的放映室里正在放着电影的背景音乐,六段相同小节,每小节三个音符,水龙头里的水从管道里涌出,淋漓地穿过手掌,落入洗手台里,重新回到管道中,她几乎可以听见水流穿过管道的声音,最后和许多管道里不同的水流流入同一个巨大的储水池里。真的好煞风景,在这种时候想到城市水循环。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注意到自己已经和唐叶知面对面,他的眼睛就像那个落入所有水流的储水池一样滴滴答答,波涛汹涌。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陈琦琪知道,她又在人生一个重要的时刻里走神了。就像她小学的时候第一次看电影,她已经忘记了电影所有的重要情节,只记得自己看了一部和战争有关的电影以及其中断断续续的枪声,她印象深刻的都是另外一些细节,例如棒棒糖的粘腻和车内沉闷的气味。

这些细节不具有任何美感可言,但是笼罩在“看电影”的情形下,这一切的琐碎都有了归处。就像水管与城市水循环落在表白的语境里,倒有一种沾光的感觉。

有时候陈琦琪觉得自己很像一只寄居蟹,和同学们对于电影怀抱着专注的艺术理想或者将其工具化不一样,她和电影之间建立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共生关系,但是这个关系的对象范畴又不仅只有电影,是一切鲜活的瞬间,它要足够有代表性,其浓烈指数能够指代一整段时间,好让她将期间所有的细节放置进去,最后归整为一个成型的档案。

𝕔𝕙𝕒𝕡𝕥𝕖𝕣 3

那晚在作品放映会间隙发生的表白,对于陈琦琪和唐叶知来说,像是同一个剧本在两个不同的导演手中拍摄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

在唐叶知后来的回忆里,它是一个一波三折的、有铺垫发展高潮的完整段落,在放映室的背景音乐里,他带着忐忑进门,发问,最后得到那个美满的答案,一出铿锵有力的咏叹调,简短且节奏明练。

但是对于陈琦琪来说,这是一个开放性的夜晚,它没有时间的边界,意味着她可以将这个夜晚之前与之后发生过的任何事都杂糅进这个场景里。她对于细节的追赶有一种图穷匕见的态度,因为很多事、很多结果的发展与铸就,并不只局限于当下那么一间,细小的蝴蝶效应堆满了生活每一处细节,在某个机缘成熟的一瞬间,它们齐心合力掀起一场小型风暴,将生活推向一个戏剧性的高潮。在高潮平息后,一切又回到了孕育的状态。

在后来的相处里,他们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事而发生争吵的时候,这些争吵都没有答案,因为好像谁的答案都是对的,有时候是唐叶知先妥协,有时候是她。这个时候她总会想起这个表白的夜晚,觉得他俩像两个风格不同的导演因为生活这同一出剧本发生争执,但是归根结底,他们的思路放在各自的角度都是成立的,所有的问题都像是同一个问题。

在一些有剧烈争吵爆发而情绪崩溃的夜晚,陈琦琪蜷缩在宿舍的床上,用被子盖着脸无声地流眼泪。她的床临近洗手台,在深夜的时候,整栋楼相互联通的水管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夜晚的低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涌现出来,咕咚咕咚地隔着水泥和墙板蠕动,又缓缓地流向另外一根管道,声音也渐渐走失了。

她总会被这股声音转移注意力,想起那个唐叶知向她表白的夜晚,说起那个夜晚她最先想起的还是那股流转的水声,以及那个想象中的蓄水池。夜晚墙体里的流水声总是像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她不知道在这栋楼里,会有多少在深夜里探头出来的情绪将被这股水流带走,流向那个江河入海的城市蓄水池。想起这个蓄水池她就想起唐叶知那晚的眼睛。

她的情绪,气愤或者难过,总是会在第二天早上看见他的时候稀释掉一大半。在唐叶知以前,陈琦琪谈过几次恋爱。朋友曾经说,都说谈一次恋爱人的热情就会被消耗一占多谈几次以后就变成相敬如宾,但是你每次都很认真,就像热情用不完似的。

但是回想起之前的恋爱,陈琦琪发现自己好像都已经记不清对方的脸了。有次团建玩真心话大冒险,她抽到一个问题是“在上一段恋爱里印象最深刻的甜蜜瞬间”,本来应该是推动聚会气氛达到高潮的社死现场,陈琦琪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一个都没有想起来,最后憋出了一个“他很健谈,第一次聊天没有冷场”。

散伙了以后唐叶知和她打趣说,你以后会不会这么和下一任形容我啊,你刚刚的样子真的很冷血。冷血,木讷,用劲,认真,自私,这些词是她谈完这几段恋爱以后收获的形容词,陈琦琪不觉得生气也不辩驳,她听到这些形容词反倒会有一种新奇的感受,就像借了另外一种的视角,看见了自己在他处存在的模样。

相似的形容也曾在母亲对于父亲的评价中出现过。在陈琦琪的记忆里家庭从小就是一掰两瓣的状态,但是父母在她上初中那年才正式领了离婚证。早些年的时候父母因为工作分居,一个月只有几天聚在一起,让她奇怪的是,父亲和母亲在分开生活的时候往往都从容又独立,母亲有种花和听歌剧的爱好,父亲会在周末去钓鱼,但是当他们进入一个屋檐下,花盆会被摔烂,鱼竿会成为彼此攻讦的泄愤对象,他们没有办法在一起生活。

因为上学的缘由,她在上初中之前和母亲住在一起。对于那段时间,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周六,母亲都会替她和自己精心打扮,驱车带她到离家大概有十公里的剧院,听中午十二点场的剧目。然后去餐厅吃饭,装在铁板里滋滋响的牛排,冒热气的布丁,绣着绿叶、铃兰、鱼和喜鹊的桌布,还有拉小提琴的乐手。

如果是阴天,就在室内悠闲地坐一个下午,如果天气晴朗,就去公园散步。母亲对于固定在周六进行的活动有一种几乎是执拗的态度,她从星期三就开始筹备这天穿的衣服,要看的剧目。

每个星期都是一座小山包,周六是顶峰,在此之前的生活为了爬上这个峰顶而用力,所有的日子存在的意义,好像就是为了这一个接着一个的周六。而陈琦琪最害怕的是周六回来的夜晚,那个夜晚往往充斥着极大的不安和虚无感,母亲在那个夜晚通常不会做菜,只是叫外卖,精心挑选了几天的衣服,回来后被随手扔在洗衣筐里。

陈琦琪渐渐开始在周六以外的其他日子里变得煎熬,它充斥着一种焦灼,不安,对于当下等待的不安,对于翻越那个周六的顶点过去以后又即将迎来的新一轮等待而不安,也因为这没有尽头的周六感到坐如针毡。

母亲最喜欢的歌剧大多是咏叹调,最喜欢的剧目是《蝴蝶夫人》,极具张力的抒情悲剧。陈琦琪第一次在剧院看这出歌剧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们就像包含着水分的海绵,情绪丰沛,张力巨大,永远都在将倾未倾的节点上。

而母亲自己同样也像一出咏叹调,需要一个接着一个的高潮,例如在预备团聚的日子里,在母亲工作即将换岗的时候,在要和老同学聚会的时候,或者对于陈琦琪之后考上重点初中的渴望,这些都是母亲生活里的支撑点,仿佛一个故事的高潮,身处其中的人没有质疑的余地和力气,就要被赶着奔赴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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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琦琪五年级的时候,那个雷打不动的周六终于被打断了。周五她从学校回家,不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父亲却在家,神色凝重地坐在沙发上,母亲抱着枕头,歪斜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像被打了一拳。陈琦琪下意识地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爸爸,她察觉到了空气里微妙的氛围,然后选择龟缩在“孩子”这个天真无知的身份里,装作对这陌生的空气无知无觉。

之后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出轨了,离婚协议摆在了母亲面前。陈琦琪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了父亲要和另外一个人开始生活,那个人将代替母亲的位置。母亲躲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咒骂父亲,有时候陈琦琪在半夜被母亲大声讲电话以及把电话狠狠掼在地上的声音吵醒,她躲在被窝里,这样的夜晚反复发生了几次以后,她开始学会转移注意力。

夜晚的居民楼有很多各种各样的声响,楼上的收音机会在晚间播放运动音乐,喊着健美操节拍的女声永远轻盈愉悦,好像一切都像一转二二转三的节拍一样简洁明了。不知道哪里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对楼有一对老夫妻,总是相对坐着,剥每天都堆积到膝盖那么高的豆角。还有水,洗菜水,淘米水,无穷无尽的水,在各户人家中的水管里流淌转圜,绕过各面墙体,各种生活,最后从居民楼下的水沟里流过,在夜里发出隐隐约约的声响。

如果说一切都有一个起点,陈琦琪印象里自己容易“走神”的毛病似乎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她忽然发现星期一和星期六没有分别,每个日子都是同等的琐碎和繁复,母亲的生活像一出歌剧,她把自己的生活写成了一波三折的剧本,但是生活还存在另外一种叙事,存在在夜晚居民楼庞大的、洋洋洒洒的各色声响里。

陈琦琪面朝天花板躺着,忽然觉得每种声音都像一根线索,她好像可以通过任何一根线索,顺藤摸瓜地爬到它们所发生的情景里,在不同的生活里,这些声音变成不同剧本的旁白,匹配不同的角色和故事,但是它们相互交错,又在其他人生活里留下印记,承担了另外一种氛围的旁白。各种各样的声响织成一张网梯,陈琦琪身轻如燕地攀爬上去,站在居民楼的顶端。

月光如温凉的潮水,她闻到烟囱里还残存着的葱油味。黑猫的眼睛闪烁着绿光,在楼与楼的天台上摇曳穿梭。母亲的房间又传来一阵巨响,陈琦琪掀开被子,半边思绪像浸在水里。

她忽然觉得,母亲不是真的为父亲的出轨和离开感到悲伤,她正在进行的声嘶力竭,本质上和星期六的出行没有分别。星期六的剧院被搬到了家里,母亲无疑找到了它的替代品。

陈琦琪没有考上市里的重点初中,而是被划分到隔壁区的另外一所学校里。她搬到了父亲家里。她慢慢发现,虽然她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与母亲待在一起,但是她像一个并不被陪伴时间和情感所渲染的容器,还是忠实地承载了父亲身上的大部分特质。

父亲的生活方式与母亲有很大的差别,被许多琐碎细小的事情堆满,例如没有洗的衣服,饭菜,定期需要打理的头发,警局里的工作,晚上可能忽如其来打来的工作电话,闹钟,钓鱼和每天下午十公里的长跑。

如果把父亲和母亲的生活写成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剧本,一出是气势磅礴的咏叹调,一出可能连故事情节都没有,没有重点,没有起伏。她也见到了父亲的新女友,是楼下开熟食铺的老板娘。

陈琦琪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她在里面忙得满头大汗,看见她的时候会叫住她,拎一包凉菜或者一只切块去头的烤鸡给她,说你爸晚上又值班,锅里煮好饭了,将就吃点。她和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区别,用粉底遮盖因为年纪和操劳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又在忙碌里渗出油汗。

陈琦琪无法把她和母亲嘴里那个狡黠投机的小三角色联系在一起。而在父亲后来对她断断续续的吐露里,她发现很多事和母亲所说的不一样,父亲在很早以前就和母亲提出过离婚,之后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比如爷爷忽然重病,岗位的调剂,以及陈琦琪上学学区的摇号,以及对于孩子的忧虑,正式离婚一拖再拖。

父亲说起母亲的时候就像说起一个认识很久但是并没有什么感情的老相识,而母亲说起父亲,提起的是恋爱时候的难舍难分,结婚后的恩爱与不得不分居的无可奈何,以及最后的背叛和崩裂。

她像窥视到同一出戏的两种剧本。可能父亲提起母亲,就像她提起前男友一样,因为归根结底,她与父亲对于生活像是拥有着同一种叙述方式,一种细碎的,拥挤的,就像无穷无尽的沙石和泥土,而那些看着极具戏剧感的事,例如出轨,或者是每一个爱情降临与终结的瞬间,都是头顶云朵投下的巨大阴影,这些悬浮的事物不影响大地上各种琐碎的细节衔接的连贯性。就像她在看见父亲还是会在换班的假期里兴高采烈地去钓鱼时,忽然感觉现在的生活,与他和母亲还没离婚时没有本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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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团的工作里,摄制团的人常常因为同一个剧本的排布和演绎方式发生争吵,即使导演已经敲定了每一条场景具体的拍摄方法,但是在实操上往往又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漏洞。在没有充分进行交流的情况下每个人对于剧本都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在出现矛盾的时候,他们就像几个难以互通频率的收音机,将自己的波频调到最大,也无法进入对方的接收范围。

在一次一次的磨合和矛盾后,陈琦琪忽然发现每个人都像自己的导演,具有难以被改变的执导方式,对于生活里的人事物进行排布,并予符合自我风格的意义。而一段关系在保鲜方面的难度,就在于两个迥异的导演能不能够在漫长的磨合里达成某种共识,对于生活这一共同的剧本,完成相对完满的合作。

和唐叶知的第一次争吵大概是发生在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月,那天她照常在晚上和他打电话,他们打电话的时候,通常是她在说,唐叶知在另外一边听。

她忘了那天是因为一件什么事,是她讲到新到的衣服不合身的时候,还是讲到食堂关闭了小面的窗口的时候,总之讲到一个小到她无法回忆起来的细节时,一个齿轮忽然在运转的时候出了问题,她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边就响起了一声轻微的、有什么事物开裂的“咔吧”声。齿轮好像让整个机器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停滞,接着更多零件发出可怖的摩擦声,一个像是从天而降的漩涡将他们吸了进去。先是情绪激烈地辩解,试图互相说服,但是被说服意味着签下割地条约,于是为了证明谁是应该进行牺牲的那一方,更多的证据被搬了出来。

陈琦琪一开始还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但是随着卷入进来的细节和事件越来越多,她开始无法遏制地流泪,跳下床大喊。唐叶知的声音像强忍着愤怒,他咬着牙说,陈琦琪你别无理取闹。

她立刻挂掉了电话,把它扔到了桌子上,好像那是全世界最可怕的怪物。在头脑一片空白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因为哭泣而无法自制的哽咽让人胸闷头疼以外,陈琦琪感到一种赤裸的恐怖,在刚刚星火燎原的争吵过程里,像有什么遮盖布被狠狠地一把揭开。

在这之前,她和唐叶知的恋爱是一出缭绕着爱情的梦幻烟雾的舞台剧,轻飘飘的,昏暗的,因为昏暗更显绮丽的。他们背对着背,分别以自己的思路导演着这段恋情。刚刚的争吵仿佛打开了一盏大灯,她还没睁眼适应这忽如其来的改变,就先看见了他们之间日积月累而形成的差异,以及因为这样的差异造成的完全不同的图景。

如果说恋爱也是一个剧本,今晚的第一次争吵无疑是一个小高潮,通往未知的下一幕。而这个小高潮是由无数铺垫席卷而成的。这次争吵很快地被抚平了,她很难真的生唐叶知的气,特别是在看见他那双同样因为彻夜未眠而红肿的眼睛时。

但是陈琦琪总感觉这次争吵像是敲响了什么一般,在这个节点之后,很多事情开始不一样了。她和唐叶知依然会在晚上打电话,一起吃饭,牵着手散步,但是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的一缕意识是紧绷的,像识别出来了一种日积月累的磨损,以及一点一点变大的倾塌之声。

很快地,第二次争吵到来了,在这次争吵里,第一次争吵变成了情节发展的铺垫,因为重量的叠加,这次争吵更加剧烈,难以抚平,也有更多相处时的问题被进一步翻了出来。

几次反反复复的争吵以后,陈琦琪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触,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总能在生活中任意一个时刻开启无休无止的争吵,她当时作为一个旁观者,总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无可厚非的事情,能够在家里引发一场摔碗砸锅的战争。

它像没有逻辑,也没有歌剧那样提前的铺垫,明线暗线最后汇聚到一起,抵达一出爆发或者美满的结局,父亲与母亲爆发矛盾的引线像埋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里,因此她在父母团聚的日子里总是会很惊慌,不知道哪个瞬间有可能引发一场声嘶力竭的相互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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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叶知与自己的身上,她隐约看见了一些往日父母身上的影子,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隐匿在他们各自体内的差异,是怎样传递到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又是怎样在他们的关系里埋下伏笔,当它足够饱和的时候,平静的地面就会被灼热的岩浆冲开,当他们因为越来越多细小的事情吵架的时候,陈琦琪觉得生活好像变得坑坑洼洼,因为反复的冲撞,越来越脆弱的地基更加容易被掀开。

她开始明白原来那些引起冲突和破裂的,从来都不是一件衣服,一碗多加了一点醋的面,一次迟到五分钟的邀约。

但是也并不是没有很好的时候。在一次大吵完以后,唐叶知早早地等在陈琦琪的宿舍楼门口,手里的保温杯装着给她买的豆浆。他们在小长假的时候去爬山,结果因为错过最后一趙下山的班车,两个人在小雨里狼狈地走了一晚上的山路,接近凌晨才下山。后半段路因为陈琦琪的凉鞋磨破了带子,唐叶知背着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在小雨里,她伏在唐叶知的背上,混着雨水和体,在茫茫然的冰凉里她的思绪随着他背部的动作起起伏伏,想起了小学的时候,因为父母分居,她并不像别人那样,放学有父母来接,而是一个人走回家里。只有在星期五的时候父亲或者母亲会来接她,带她去吃肯德基。

有一次星期五放学,陈琦琪在校门口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父亲或者母亲的身影。打过老师的电话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天色逐渐全暗,父亲和母亲同时出现在了校门口。陈琦琪记得那天他们一起去吃了饭,父亲和母亲难得没有吵架。

在饭店里,一盏灯打在头顶,将桌子照成光影和热气里的小岛,四下是碗碟碰撞和热油烧菜的声音。父亲给她和母亲夹菜,好像他们中间没有漫长的分居和堆积成山的隔阂,而是一个普通不过但是又坚不可摧的家庭。这种时刻仿佛带有欺骗性,让人觉得好像眼前发生的情景是永久有效的,它可以说服一切细小的瑕疵和关系的迸裂。

唐叶知没有发觉她在他背上轻声地哭,这些足够融化一切的时刻在同个瞬间被连接了起来,陈琦琪的世界下了场谅解一切的雨。在和母亲住的那段童年时光里,陈琦琪跟随着母亲,将生活划分出一个又一个的高潮。

它带来的成效,就是使得生活里其他一些琐碎的、难以被忍耐以及面对的问题变得轻飘飘,但是它带来的反噬也同样剧烈。

后来搬去和父亲居住的那段时间,她重新推翻了原本在母亲那里接收到的一切,像学走路的婴几一样,认真到有点过于用力地重新学习父亲的生活方式,那是一种看起来与母亲完全相反的节奏。但是在和唐叶知的恋爱里,她重新发现了自己身上与母亲的相似之处。父亲与母亲的生活方式,像两种行径迥异的剧本风格,却同时烙在了她的身上。

陈琦琪在进行摄制组的工作时总是有一种出奇的专注,这像一个尘埃落定的时刻,电影这个模糊又庞大的物品能够带给人巨大的安心感,因为她知道不管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出现多少岔子,他们对待同一个剧本的解读有多少迥异,再多的磨合都会最终汇聚成那一部成型的作品,一切都有一个底牌。

她开始慢慢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反复揪着一个所谓的仪式感或者能够给生活添加一些色泽的其他事物,因为那样让不可见的生活变得安全。

而生活中,在她和唐叶知的恋爱里,她一面像父亲,琐碎,专注,几乎是有些刻板地把一切安置地满满当当,日复一日。另外一面又有点像母亲,想给所有发生的小事、剧本中的所有剧情归类,归类到一个如同电影一般确切而庞大的树荫之下,一切都会变得可见又可靠。

这两股力量来回拉扯着她,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她常常和唐叶知吵架。那些她需要去归类和定义、从而得到安全感的事物,在唐叶知眼里就是一个平常不过的瞬间,而陈琦琪会因为一个细节甚至在某个时刻忽然发作,翻起旧账,而在唐叶知的眼里十分难以理解。

她有时候会想起她第一次和唐叶知见面,在艺术团的面试上,他们对待那个“艺术创作对你而言是什么”的问题的回答,或许这个主语替换成其他事物也同样成立。

她又想起那个一呼一吸”的差异,在同样一件事里,她想要喘气,而对于他来说则是想要借此呼吸到新鲜空气,陈琦琪好像感觉到了她和唐叶知之间那一点时差般的交错感。在爱情降临的那一瞬间,他们被情愫和期望包裹的时刻,他们都以为能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当舞台剧上的雾气消散,时间的大灯大剌剌地照亮每一个角落,两个在各自的剧本里卖力的人转过身,才发现这些期望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传达到对方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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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团很快迎来了新一轮的毕业大戏,系里敲定的演出项目是《蝴蝶夫人》的第二幕剧集《晴朗的一天》,讲述巧巧桑终于期盼来了那个“玫瑰花开的春天”,丈夫终于要回来与她团聚。但是迎来的却是被背叛的结局,最后巧巧桑在悲恸与忿怨中自刎。在布景和打光的时候,陈琦琪距离舞台上穿明黄长裙、披着头发妆面浓艳的蝴蝶夫人只有几步之遥。

钨丝灯的光孕育着隐隐约约的热量,有几个瞬间她恍恍惚惚地觉得好像其他的人和声音都消失了,世界上只剩下她与那个沉浸在抒情与自己的悲剧里的蝴蝶夫人。

陈琦琪远远地看着这个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更显得有破碎美感的女人,忽然生出一种荒凉的情绪。她小时候和母亲一起看歌剧的时候,总是无法沉浸其中,咏叹调里起起伏伏的人物命运与她中间像隔着一道玻璃墙,变得有些失真。

母亲之前最喜欢的歌剧就是这一出,在父亲的事发生后,回想起来就像生活里一句难以捉摸的谶语。初中之后她回母亲在的居所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母亲去了外地工作,陈琦琪与母亲相聚的时间越隔越长。在上一次和母亲见面的时候,母亲和她说了很多事,有关于她现在做的生意,有关于她在另外一个城市认识的朋友,还有关于母亲的新男友。

母亲说着说着,不经意地拿起陈琦琪的手,你不适合绿色的指甲油。她轻声说。陈琦琪感到原本母亲身上剑拔弩张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平坦的景观。她不禁想,如果现在的母亲还与父亲生活在一起,或许他们不会再吵架。

但是她又想,可能母亲从来都是这样的,父亲也是。而那些暴怒的争吵,无穷无尽的星期六以及背后更庞大的空虚,正是因为他们互相参演了彼此的剧本。会不会存在另外一种面貌的蝴蝶夫人呢?举着遮光板,陈琦琪望着台上的演员想。

或许根本不存在一个“玫瑰般的春天”,在军官丈夫离开以后,蝴蝶夫人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爱情与和丈夫相聚的记忆和期望悬浮在半空中,她在它们投下的影子里,脚踩着沙石,杂草,和仆人一起用半干的柴火烧起炉子,炖煮菜粥,修补因为时间或者大雨而损坏的房屋局部。

故事的整个过程、那种史诗般的叙事好像都与她没有关联。日复一日发生的,只是有关于应季的瓜果,枯萎和丰收,雨水与干旱。在一个并不起眼的日子,她背着孩子坐在门囗,或许还会因为沉闷的天气而有些烦躁。而丈夫回来的消息就像阵雨一样发生了。没有大张旗鼓的等待,没有让人撕心裂肺的背叛,他们只是沉默地坐下来,面对面地吃了一顿与任何平凡日子都无所不同的饭。

她想起了与唐叶知第一次见面和表白的时刻,与父亲和母亲相聚的日子,流动在管道里的水,每一次大吵以后的和好,它们不改变生活里的任何一处困境,像一种不近情理的秩序,只为人们能继续身处其中而提供动能,在这些反复的交织与融汇里,一些事物诞生了,另外一些事物走向了长久的分离。

而在旷日持久的交错与机缘巧合里,悬浮在空中的史诗与地上发生的琐碎日常会在同一个随机的瞬间汇聚到一起,两种不一样的叙事在某一刻达成了共识。它们既不沉重也没有夸张的绮丽,反而带着一点点黏性,一股回心力,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时差被调和的瞬间,生活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运转了下去。

“收工!各位辛苦了!”舞台上的大灯熄灭了。剧场里涌动起了嗡嗡的声音,器材被装卸,脚步踢踢踏踏。刚刚结束拍摄的片场总会弥漫着一股奇特温暖的气氛。

蝴蝶夫人的影像从舞台上消失了,史诗般的梦幻感被解体,变成了舞台上有点燥热的灯光,灰尘,叫喊,被脱下的戏服。

陈琦琪放下有些酸痛的胳膊,余光看见在剧场的另外一端,隔着摄影机,来来回回走动的人,或许还有一点从开启的剧院大门外投进的阳光,唐叶知隔着人与人的距离向她挥了挥手,然后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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