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谣 第四十五章 蓝天白云

2023-09-23  本文已影响0人  静谷清泉

                        四十五、蓝天白云

秋天到了,庄稼却不管你革命不革命,你不莳弄它,它就要荒芜,地里草疯似的长起来,苗被盖住了。看到一片片荒芜的土地,多少人心疼啊!农民以种地打粮为主,这是天经地义,没有粮食,你喝西北风去!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要“打草”,收庄稼是准备人的口粮,“打草”是准备牲畜的“口粮”。当时农村种地还完全靠牛马拉犁拉车,没有牛马,农民是寸步难行。

“打草”似乎有些说不通,草怎么能打呢,应该是割。可在他们那里,秋天给牲畜准备草,不是用镰刀割,而是用钐刀“打”。所谓的钐刀“打”,就是在一根一丈多长的胳膊粗的木杆(叫钐杆)的一头,安上一把二尺多长四指宽的钐刀,钐杆和钐刀成一百四、五十度的角,打草时,人两手抓住钐杆,放在腰间,凭借手、胳膊、腰间的力量,甩动钐杆,使钐杆的前头画一个弧形,从而,钐刀也就随着钐杆的甩动,而割下草来。每钐杆甩动一次,就割下一条弧形的草来。这种割草的方式,不像割,倒像甩动钐杆在往下“打”,所以叫做“打草”。这也不能怪农村的方言特殊,它是由生活实践凝炼而成,精确而形象。

他们那里与草原毗邻,年年都要去草原“打草”,草原里的草茂盛而丰美,既打得多,草质也好,牲畜爱吃。可“打草”是农活中最累的活,每抡一钐,得全身用劲,正像社员说得“五脏六腑都得动”。你想想,割草一镰刀是割一把,而“打草”是一钐要“打”弧形的一片,割草用一分力,“打草”就得用十分力。而且去草原“打草”,要在野地里搭窝铺住,那就是铺着地盖着天,风餐露宿,过着原始人的生活。所以,这是个谁也懒得干的活,年年生产队为派“打草”的人而犯愁。今年好了,他们都忙着“抓革命”,那只有“地富反坏右”“促生产”了。所以,外出“打草”都是清一色的地富子女,高志远当然也名列其中。可是,怎么也得派一名贫下中农的人去领导啊,为这人又犯了纠葛。每年都是青年队长赵全忠领队,今年,他已是委员会主任,怎能擅离“帅府”呢?只得委派他人,赵全忠派李永和去,可李永和心眼子再少,也知道那是个最累的活,最累的活别人不去,让他去,他才不去呢!再派别人,谁也不去,不是这理由就那理由,归根结底是一点:谁也不愿受那罪去。

正在找不出人来时,韩文义竟自报奋勇领队去“打草”,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后来,高志远问他:“你傻啊,人家谁都不愿意受的罪,你还主动去?”

他笑着说:“你不是去了吗?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嘛!”

“你就是愿意和我在一起,也不能主动跟我去受罪啊!”

“受点罪也比和他们在一起瞎胡闹强,整天不是整这个就是整那个,总是使心眼子,得不了好报。我跟你们去受罪是受罪,可省心。再说了,今年去‘打草’的都是地富子女,全都是下力干活的人,不用领着,也干得错不了。赵全忠说,我们‘打’五万斤草就算完成任务,我算了,一人一天‘打’五百斤,八人就是四千斤,十多天就能‘打’五万斤。我们去‘打’草预计二十天,还不和玩似的。我就想来,我领着去‘打草’,不是领着大家去干活,而是换个环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放松放松心情,你说这样的美差,我还不去?”他说完,朝高志远嘿嘿地笑。

高志远也笑着说:“你可怪精明的,算得够清的。”

他说:“他们以为我去受罪是傻子,我才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傻呢!外出又省心又和你在一起,是多快乐的事啊!”

第二天,他们一行八人,赶着两辆牛车,就出发了。“打草”的草场离家有一百多里路,赶着牛车要走两天。牛车上拉着吃粮、铺盖和搭窝铺的木杆。

他们跟着牛车慢悠悠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因为,他们是一批“发配”的人,谁的心里都是很难受的。

韩文义见大家都不说话,神情很闷郁,知道有情绪,就故意找话说道:“大家怎么了?都咕嘟个嘴,不想出来啊?我觉得出来挺好啊,天高皇帝远,不受朝廷管,自由自在的,不挺好吗?“

可没人搭腔。他又说道:“你们知道四大铁是什么吗?四大铁是

一起下过乡,

一起扛过枪,

一起同过窗,

一起嫖过娼。

那我们这就算一起下过乡了,就是四大铁了。你们说是不是?”

有嘴无心的高志文说道:“我们和你可不敢铁,我们算什么,是只会干活的奴隶。”

韩文义笑着回道:“‘黄莺嘴’,你知道四大不会来事儿是什么吗?是

领导开会你唠嗑,

领导开门你上车,

领导夹菜你转桌,

领导小蜜你乱摸。

我大小也是领导,你和领导唱反调,不就成了不会来事了吗?”

因为高志文的嘴好说,大家都叫他“黄莺嘴”。他又回道:“你不是地富子女,你不会知道我们受憋屈的滋味。”

韩文义撇着京腔道:“此话差矣!我和志远像亲哥们似的,他受的罪我都感同身受!你知道四大憋屈是什么吗?

挖菜窖,

蹲小号,

带绿帽子,

写材料。

你一样也没占,憋屈什么?我们也不能就只看眼前那一点点儿,要往远了看,往开了看,应该做四大欢。四大欢是:

顶水的鱼儿,

顺风的旗儿,

十八的姑娘,

大叫驴。

快快乐乐也是一天,窝窝囊囊也是一天,何必不让自己快快乐乐呢!我这次跟着大家出来,就是找快乐的。我们出来这二十多天,要像亲兄弟一样,团结友爱,开开心心,谁也不允许烦恼,谁也不允许忧伤,你们说,怎么样?”

他的一番连鼓励带逗趣的话,把大家说得心情开朗起来。他说得对啊,整天烦恼有什么用呢?烦恼出病来,还不如不;何必不快乐应对呢!

过后私下里高志远说韩文义:“你真行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这领导刚上任,就那么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以后你真当了领导,那一定有非凡的才能啊!”

韩文义说:“你别讽刺我了,我是看大家情绪太低落了,我的心也很难受啊,才那样说的,是想逗大家开开心。”

天快中午时,他们赶车过了大冷山。山北与山南竟成了两个世界:山南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崇山峻岭,沟豁纵横;山北是辽阔无垠的大草原,坦坦荡荡,无边无际。看到望不到边的大草原,天高了,地阔了,人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开朗起来。高志远看着的绿绿的草地,情不自禁想起了: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诗句。

这时,韩文义也高兴地喊道:“大草原,我们来了!”随即放声唱起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

大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头顶蓝蓝的天空,脚踏绿绿的草地,毫无顾忌,放声高歌,心情像放飞的鸟儿一样快乐!

下午,他们赶着车在草原里走,真像在美丽的画中游一样。高志远两眼不够使似地望着远天,近地,绿草,红花……他就奇怪了,草原的草怎么长这么茂盛:膝盖多高,密密的,厚厚的,连点儿风都不透。人走过,并踩不倒,只留下一道绿痕。脚踩在草上,柔软而富有弹性,非常惬意。放眼远望,是一望无垠的绿色绒毯,并不是没有山,而是山很矮很缓,像浑圆的小丘一样。山坡里的一群群羊,像一朵朵洁白的大花,又像撒在绿毯上的云朵,皎洁而美丽。忽然,路边显露出一群牛马来,它们在悠闲地吃草,像是在慢悠悠地散步。……

韩文义惊讶地叫道:“你们看那牛马多胖!”

确实是够胖的,浑身胖得像泥垛的,油光发亮。

韩文义又说:“看那屁股胖得像平板一样!草原这草是净油啊,牛马吃了才上这么一身膘。”

高志远也发现一头前后一般粗的牛,便惊奇地说:“看那头牛胖得脖子快赶上腰粗了!”

韩文义道:“那是头公牛,脖子才那么粗。”

真是草肥水美牛羊壮,草原处处好风光!

他们赶车正走着,忽听路边的山坡上传来悠扬的歌声,是一位蒙族青年在唱蒙古长调,声音辽阔、高亢、悠远,时而高入云天,时而又低沉如咽,时而像仰天长啸,倾注了满腔心血;时而又如倾如诉,绵绵不休……不论高低疾缓,长长的音节里总是哆哆嗦嗦地拐着弯儿,像是颤音。让人听了,不像唱歌,倒像是大自然发自内心的天籁之音,令人陶醉,令人痴迷,令人感动!虽然并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像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心声,是自然而然的情感迸发,纯朴自然,朴实无华,令人感动。

大家谁也不说话,都沉浸在那悠远的歌声里。往远处看去,山坡上,一匹马,一位蒙古汉子,一群如雪的羊群,头顶洁净如洗的蓝天,脚踏绿绿的草地……如倾如诉的歌声……是一幅多么美丽迷人的画卷啊!

高志远看着想着,忽然又想到,是这辽阔无垠的广袤的大草原,造就了蒙族人这粗犷豪放的性格,也成就了这高亢悠远的长调,这也正是“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不是英雄造时世,而是时世造英雄。”……

高志远正在沉思遐想,韩文义问他道:“又发什么呆呢?让这蒙古歌给震住了吧?”

高志远由衷地说:“蒙古歌真好听!发自肺腑,出于心灵,毫无雕琢,随意挥洒,像倾诉着美丽的传说,像抒发着动人的情感……”

不等高志远说下去,韩文义就接着说道:“像海洋一样深沉,像银铃一样婉转,像男人一样雄壮,像女人一样柔婉,像……”他想不出来了。

高志远又接着说:“像蓝天一样辽远,像草原一样广阔,像高山一样雄伟,像河水一样清纯……”

韩文义拍着手道:“还是你比喻的好!我不过是滥竽充数,而你是恰如其分。蒙古长调真是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真得像蓝天一样辽远,像草原一样广阔,像高山一样雄伟,像河水一样清纯。”

“黄莺嘴”高志文道:“行了,你俩是缸坛店里卖钵头——还一套一套的,下雨天不打伞——都是诗(湿)人了。”

韩文义道:“你这不也是一套一套的吗?你也是诗人啊。”

他们说着笑着,走路便不觉得累。太阳偏西时,他们路过一泓湖泊,湖泊有足球场般大小,清澈的湖水略显碧绿色,微风吹拂,湖水向岸边荡起白色的泡沫。湖附近的草格外高格外茂盛,有齐腰深,人走进去,有一种恐惧感。高志远想,这才是真正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牛羊真要进来,会看不到影儿。

高志远问韩文义:“这地方的草这么好,牧民怎么不来放牛羊?”

韩文义笑了,说:“你看那湖泊水那么好,那是硝泡子,就是里面含有硝,人,牛马羊都不能喝,喝了会泻肚,比吃泻药都快。因为没水饮牲畜,所以,牧民不来,他们夏天的夏窝子都扎在河边,水草相连的地方。不过,到了冬天,这里就是牧民的冬窝子,他们转场到这来过冬。”

高志远不解地问:“冬天这里的水不也不能喝吗?他们喝什么?”

韩文义仍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冬天不有雪吗?冬天的雪,牛马羊就吃草连吃雪,就喝了水了。人吃水就化雪水。”

高志远又说:“那要是冬天不下雪呢?”

韩文义道:“那就是草原上说的‘黑灾’,就是一冬天不下雪,牲畜没水喝;还有,要是雪下得太大,把草完全都盖住,盖得太厚,牲畜吃不着草,也是灾害,那叫‘白灾’。这是牧民最怕的两种灾害。不过,这样的冬天很少,一般遇不上。”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走到一条小河边,果然,这里扎着蒙古包,牛马羊已都回来了,牛马羊的“咩吗哞”地叫声,狗的“汪汪”声,再加上人的喊叫声,响成一片,奏响了牧归热闹而喧嚣的交响曲。

他们走了一路,恬谧而幽静,猛地见到这热烈的场景,还有些不适应。

韩文义说:“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就在这里‘打野(就是住下的意思)’吧,这里有水,能做饭能饮牛。”

他们又赶车走了一会儿,离蒙古包远一些,便安营扎寨了。安营扎寨很简单,把车一卸,把牛赶到河边饮了,便撒开牛随便吃草。他们便在地上挖出锅腔子来,就是铲平一米见方的一块草地,在它的中间挖一个能坐上锅的圆坑,再在它的下面挖下两锨深的一个长方形的坑,掏出能烧火的灶膛,安锅的后面挖个窟窿当烟囱,就算完成了。去河里提来水,便可以烧火做饭了。晚饭是熬得小米粥,熬得很烂,吃得很香,大家一边吃一边说:“这粥真好吃,比自己家熬得好吃。”有的说:“要不怎么说‘大锅饭好吃’呢!”

吃完饭,天已黑了,便安排睡觉。睡觉也很简单,把两辆车辕子支起来,成拱形,再把车上拉的木杆在车的两边斜立上,把从生产队拿来的大塑料布盖到顶上,四周用绳捆在木杆上,“窝铺”就算搭好了。为什么要搭“窝铺”,在露天地里睡不行吗?那是秋天,还不算冷,躺在露天地里,风凉,清爽,不很好吗?不行,因为夜里要下露水,下了露水,就会把铺盖淋湿的,所以,必须搭个简易的“窝铺”,以防露水。搭好“窝铺”,大家就可以睡觉了。人分两面,一面四人,脚蹬脚的睡,互不相扰。

高志远没睡,他漫步到小河边。草原的夜格外安宁而静谧,幽静深邃的夜空挂着一眉弯弯的新月,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光,河水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他很奇怪,来到草原,发现河水非常静,像是不流似的,不像他们那里的河水,总是一路欢歌,“叮咚”作响。而且这里的河真可谓九曲十八弯,弯来弯去,画着“几”字,似乎留恋草原的美景,不愿意流走似的。什么原因呢?他正在想着……

忽然听到:“你欣赏草原美景,在吟诗作赋呢吧?”

高志远一惊,抬头一看是韩文义,便说:“没吟诗作赋,我是想这里的河怎么和咱们家那里的河不同呢?”

韩文义奇怪地问:“有什么不同?”

“这里的河是弯的,咱们那里的河是直的;这里的河水是稳的,像不流似的,咱们那里的河水像箭似的,这是什么原因呢?”

韩文义笑着:“你真成了老学究了,见什么研究什么。这还用找原因,这就和人一样,人和人不也不一样吗,有奸的有憨的,有聪明的有笨的,有勤劳的有懒的……人和人不一样,水和水也不一样嘛。”

高志远笑了:“你可怪会找原因的,不过你这不是原因,是偷换概念……”

韩文义打断他的话问:“什么叫偷换概念?”

“偷换概念就是把一些看起来一样的概念进行偷换,实际上改变了概念的所指对象等具体内涵。像你用人和人不一样来解释河水和河水不一样,就是偷换概念。”

“那你说原因是什么?”

“我想由于地势的差别造成的。咱们家里地势高低相差比较大,所以河是直的,水流是快的;而这里地势平坦,地势差别小,所以河是弯曲的,水流是缓慢的。”

“我真服了你了,什么事都能找出原因来。那我问你中国搞运动是因为什么?”

高志远笑了,说:“这你还真难不倒我,我没少想了中国为什么发动运动?是因为苏联出现了修正主义,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四十多年,还出现了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又复辟了。那么我们中国建国不到二十年,会不会也出现修正主义啊?因为苏联出现修正主义,就不一定是个别国家的问题,这可能是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那在中国如何防止出现修正主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就是国家大事。为了防止中国出现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复辟,进行了无产阶级运动,还真解决问题了,这就是中国为什么发动无产阶级运动的原因。”

“那照你这样说,运动是对的呗?”

“当然对了。”

韩文义诡秘地笑着说:“那你挨批判也对了呗?”

高志远被他问得哭笑不得,这是用他自己的矛来戳自己的盾,只得说:“这是个别问题,你不能以个别代替全部,以局部代替整体。”他说着,又笑了,说,“你可真会钻空子,你要当个律师一定错不了。”

这时,蒙古包传来狗“汪汪”的吠声,韩文义说:“天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高志远说:“好吧。”便跟着韩文义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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