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   子

嫂   子

嫂子嫁到村子时，点亮了我们的整个村寨。那时嫂子二十二岁，身材高挑，面若桃花。村里人都说表哥哪辈子得来的福分，娶到这么扎眼的漂亮媳妇。表哥也不答语，只抹过脸来笑，黑红的脸膛像烧了炭，放着亮光。

后来听说嫂子是个高中毕业生，在学校时成绩很好，还考上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但因为家中供不起，只能辍学，为此曾伤心了好一阵；但嫁给表哥，除了看上表哥人好，有灵气，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离娘家近，方便照顾二老。一马平川的黑土地，孕育了多少悲情中的无奈与无奈中的深情。

婚后的生活平静而艰辛。为了那份过上好日子的憧憬，嫂子以超过常人想象的速度褪去了新娘子的娇弱，每天与表哥在风吹日晒的洗礼中撒下希望的种子。那段日子，每天看到的嫂子都是微笑的。微笑中抹去脸上的汗水，微笑中眺望整齐的沟垅。再把头发扎紧，草帽压低，一丝不苟的劳作。可不管多忙，每天晚上，嫂子都要拿出一本写了一大半的厚日记本，记下她一天的感受。有时高兴了，还饱含深情地念给表哥听。表哥什么也不说，只在背后默默的看，不时的抿嘴会心地笑一笑，作为对嫂子的回应。在表哥心中，嫂子是一个让他仰望的仙子，表哥知道，日记中的每一个文字，都寄托着嫂子的希望。不能读书了，每天写下一段文字是她最朴素最高尚的留念。能够享受到这种生活，也是自己的一种福分。

乡村的生活，总是琐碎而繁乱。勤劳朴实的人们，也常会为因伤了一点点脸面或损害了一点点利益发生争吵而操碎身心。在我的印象中，嫂子没有因为任何一件事而与人争吵，实在看不过了，也只抿着嘴不再言语，显出难得的坚忍与豁达。这为她在村子里赢得了很好的名声。人家都说表哥他家里的为人随和，没白多读几年书。这也为嫂子在孩子满月时增加了不少随礼的客人。乡亲们都喜欢我那白白胖胖的小外甥，说小脸长得俊气，随他娘。我也是那一年考上乡里的中学读书的。每次回来都能接受到嫂子超乎寻常的热情的接待。嫂子说，他喜欢读书人，喜欢读书好的娃子。她自己没读完书，看到别人念得好，心里面也高兴。

在我考上军校的那一年，故乡发了大洪水，表哥与嫂子辛苦一年种得的菜地毁于一旦。但我听说嫂子一个泪疙瘩都没掉，回家又去晒被雨水打湿的菜籽。让在河水边一个劲发呆的大小伙子听到后好一顿臊得慌。我不知道嫂子那一天有没有记日记，但我在回到家听到这件事时仍能感受到嫂子彼时心中的那种沉重与永不服输的劲头。

今年暑假回家，嫂子特意从地里赶回来看我。嫂子晒得黑多了，脸上也有了日光斑，但仍挡不住那种内在的精神和气质。嫂子说，你外甥现在上学了，一年级，学习是班里的第一名。她这当妈的，是越干越有劲。我问，嫂子，还写日记没。嫂子笑一笑，活太累太烦，写不动了，有时就只能在心里过一遍，跟你大哥叨咕叨咕，儿子倒很乐意看，就传给他了，让他每天坚持写。经过嫂子的允许，我翻开了那个日记本。在本的扉页，我看到这样一段话：在这个凸显地位与金钱的社会，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唯一可以改变的是他的精神状态，他的自身价值。这个世界很公平，在给予你一些东西的同时，又让你失去一些东西，我的世界与此相反。我很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没有给我显赫的出身，但却给了我一个智慧的大脑，一双有力的双手，让我浑身都洋溢勤奋、淳朴与善良。我很充实、开心，有很多的朋友，这是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的。当朋友离散，有时候，我也会感到一种孑然一身的孤独，一种孤军奋战的酸楚，但同时，我更会有一种悲壮，一种凛然。我昂首挺胸，寻找，我自己的价值；走，我自己的路。

很显然，这是嫂子读书时写下的文字。可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已经分不清这段话是由谁而写，为谁而写。我只看见一颗坚强而高贵的灵魂，在前进的路途上，不断地跋涉、进取。这个灵魂，不仅仅属于嫂子，一个有知识的强女子，也包括，我自己，和一切属于它的人。

我读懂你了吗，嫂子？

嫂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