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我儿子没啦!
(1)
“老人家,你为什么哭呀?”有人停下来,弯下腰问这个坐在酒店大厅旁边的老陈头。
老陈头用手在脏兮兮的西装上抹了抹,又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浑浊暗黄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老陈头哭着,哭得像个小孩,他抽噎着,边打嗝,嘴上不停说着:“我儿子没啦!我儿子怎么就没了?他没啦,没啦……”
(2)
老陈头从小活得比较失败,他是家中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难产,差点没能生出来。
老陈头的妈是个没文化的渔民女儿,连普通话也不会说,因为那次难产,老陈头从小没少挨过打。
“就是你这个坑钱货,因为当初生不出你,我的肚子上被医生开了一刀子,疼得要命还多付不少钱!从小你就身体不好跑医院花了家里多少钱你自己算算,你说你生下来干嘛?”
老陈头就是听着这样的话,被自己亲妈的指甲戳着脑门长大的。他的头一直低着不敢抬起来,背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佝偻着,看上去一点精神也没有,像个小老头。
不像继承了家里渔船的大陈,也不像前些年在广州发展得很滋润的二陈,老陈头勉强读完高中后找了一份在码头上修补渔网的工作,刚够养活自己。后来,又勉强娶了一个在缝纫场工作,也刚够养活她自己的媳妇,过了好些年,才生下小陈头。
(3)
小陈头出生在清晨,那天太阳很好,很适合出海,村里每户人家养的鸡,没有一个叫,岛上只有小陈头“哇哇”的哭声,哭得清亮流畅,是那天整个海岛最动听爽快的渔歌号子。
那一天,老陈头看着屋里哇哇大哭的小陈头,连声说好,热泪盈眶。
“这是我家孩子,他注定是当龙的命!你看他出生了,鸡都不敢叫唤,平时那帮畜生不到全村人醒可是死也不停下的!我儿子将来一定是大人物,至少也是中央书记!政委!”
老陈头给来看望的每户人家都发了三支烟,红塔山,他平时过年都舍不得抽一根。
(4)
小陈头在老陈头期冀的目光下渐渐长大,他很争气,是村口小学最机灵的孩子。
小陈头上三年级那年,六一儿童节,小学搞活动。学校给每个孩子发了三包咪咪虾条,成绩好的同学还另有奖励。
小陈头在所有孩子艳羡的目光中拿到一等奖——两瓶哇哈哈。但他一点也没喝,一口气跑到码头,献宝似的递给正在修渔网的老陈头,脆生生地说一声:“爸,辛苦了。我把老师给我的一等奖给你。”
老陈头用那双好像永远洗不干净,沾满海腥味的沟壑纵横的手,颤抖着拿住两瓶哇哈哈,小陈头一只手才能拿下一瓶,但他一只手拿两瓶都绰绰有余。
老陈头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儿子的脑袋,生来第一次挺起腰杆,向周围大吼了一嗓子:“你们都来看啊!学校发东西,我儿子拿了大头,他都没有喝全部拿来给我!他是最喜欢喝这个的!平时他要,我都不舍得买!现在有的喝了,他全部都给我这个爹啊,全部都给我这个爹啊……”
老陈头也不管有没有人听,一直絮絮叨叨说了很久,干活都比平时麻利了不少,一边搓着绳子,一边用手抹一把眼睛。
(5)
那天干完活后,老陈头带着小陈头到村上的龙门饭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成团的纸,问小陈头:“儿子,猜猜这是什么?”明明不到四十,那张脸就是年过半百的人,笑起来像一朵菊花,瑟瑟抖抖地。
小陈头那双大眼睛瞅着他爹,马上说:“是五分的!”
“为什么是五分的呢?”老陈头继续笑。
“因为平时爸你只拿得出一分给我,这回来大饭店了,一定是五分的!”小陈头笑起来,和他爸笑得还挺像。
老陈头沉默下来,也不继续笑了,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钞票展开来,不是一分,也不是五分,而是一元。然后他又掏口袋,掏出两团纸,展开,同样是一元。
“爸,你怎么了?”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打小就会察言观色的小陈头也不笑了,钻到他爸怀里看他爸的脸,却发现老陈头在哭,眼泪顺着脸上的褶子向下流。
老陈头又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用手点着桌上那三张一元钞票,低下头说:“儿子,你看着,这里是三张一元钞票,放在平时,咱们家可以靠这三元活上十来天,但是在这里,只够一两道菜米饭都要另外加钱。这里有一道菜叫”鲤鱼跃龙门“,我今天给你点这道菜,三元钱,没钱买米饭,你全部要吃下去,这三元进了肚子里了你就要记着,以后,你爸我会争气,让你能天天吃这道菜,你也要争气,跃一个龙门给我看看!”
那天,从傍晚一直到晚上,龙门饭店里,小陈头坐在椅子上,腿晃荡晃荡,一边哭着一边用筷子把鱼往嘴里送,那鱼做的很咸,小陈头吃了没半条就吃不下去了,他把盘子推给老陈头,让他吃。
老陈头装出要打他的样子,手抬得高高的,吓得小陈头继续哭。他故作粗声粗气,恶狠狠地说:“吃,全部都得你吃完!这些东西进了你的肚子,你就能成大气,进了我的肚子,就只是屎,拉出来就什么都没了!你全部吃完,一口都不能剩下!”
最后,小陈头一直吃到饭点快关门,整个盘子比他的脸还要干净,汤全部喝下去,骨头也全部嚼碎咽了,葱和生姜也一点都不剩。
从那以后,小陈头天天想着读书,读书读疯了;老陈头天天想着赚钱,赚钱赚傻了。
(6)
六年后,小陈头考上了大学,老陈头也让家里盖了一座新房子。小陈头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老陈头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一到夜里,浑身上下疼得睡不着觉。
但那之后他们还是没能天天去吃龙门饭店,“鲤鱼跃龙门”那道菜涨价了,一直涨到十五块。就算老陈头从补渔网的普通伙计变成了补渔网的头头,他的工资涨得没有物价涨得快,生活还是紧巴巴的过,再加上付小陈头的学费,生活就更紧巴得不像话,像是在拧已经干透了的毛巾,还指望着榨出点水分来。
还有,小陈头开始向家里要钱了。很多很多钱。
“爸,学校又要交材料费了,还要五百块。”第一次要钱的时候,小陈头是这么说的。
下意识摸了摸干瘪瘪的口袋,老陈头支支吾吾,嘴巴张开,然后又合上,过了好久,说了声:“好。下个星期给你。”
“爸,上次你打来的生活费不够用了,能不能再给我一些?”第二次要钱的时候,小陈头是这么问的。
老陈头很担心,问:“怎么了?是学校里出了什么问题吗?下个月要不要我和你妈来看你?”
“不用!我很好!您把钱打进就可以了!”小陈头回复地很快,语气很急。
他以前可不是这么说话的,一定是学习压力大,那孩子苦了,以后一定有出息。老陈头是这么想的。看了眼桌上稀稀的粥和烂海货,老陈头从柜子里抱出棉被,又从棉被的夹层里掏出一个信封,用食指蘸了嘴唇,开始数钱。
一张,两张,三张一百块,摩挲了一下略粗糙的纸面,老陈头抬起头对着屋内喊:“孩子他娘,我去银行把孩子这个月生活费汇了!”说完,外套也不披,就朝门外走去。
“这么晚,早就关门啦!”小陈头的娘从厨房跑出来喊,但老陈头不听,继续走,边走边摩挲着口袋里那三张钞票。
(7)
第三次是班上搞活动,都要出份子钱。
第四次是想买台电脑,同学们都有,没有上课不方便。
第五次……
第六次……
到了第七次的时候,老陈头拿不出什么钱啦,他已经向亲戚欠下了不小的数目,连向来和他不亲近的大哥二哥那儿也去过了,看到那两个兄弟似笑非笑的脸他就感觉老脸都丢尽了,一起工作的同行们看到他也都尽量绕着道走。
于是,在小陈头又一次打电话来后,老陈头忍不住说:“儿子,你爸我这边赚钱也不容易,你在外面,可不要乱花钱啊,不对不对,该花的还是尽量要花的,你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
老陈头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小陈头就开始吼起来了,声音大得电话都在嗡嗡地震:“出息出息,从小到大,你就只知道关心这个!你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吗?”
“啊……”老陈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感觉脑子轰隆隆的,天啊地啊都在转成一个圈。
“你还说我乱花钱!我没有乱花钱!同学们都有的东西,我能没有吗?你知道我平时在学校已经被多少人笑话了吗?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穷!你指望我将来有出息,能赚大钱,你自己怎么不赚钱呢?要不是你穷,我会一开始就比别人差吗?等到你和大伯二伯一样有出息再来说我吧!你……”
小陈头的声音还在电话里响着,老陈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宝贝儿子的声音这么刺耳过。
他好像快聋了,耳边尽是咕噜咕噜的水声,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屋外面。
屋外面是洒满垃圾的斜坡,斜坡一直下去就是码头,码头外面是海,下雨下得好大,像是酒囊从天上倒下来似的,那酒又黑又稠,一定都发臭了,熏得人窒息。
老陈头在码头上坐了一夜,淋了一夜的雨,大家都听说原因,谁都来劝了,谁都拉不回去,坐在那碎石堆上,活像一座雕像。
(8)
自那以后,老陈头就病了,也倒了。一年里有大半年都躺在床上,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该睡觉的时候也不睡觉,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
老陈头生病后,老陈头的二哥来过一趟,老陈头那时候还很清醒,拉着二哥说了半宿的话。
老陈头说:“我没你有出息呀。”
二哥说:“哪里哪里。”
老陈头说:“小陈头还有一年才毕业,这一年的学费,你能不能借我,我病好了之后会还你的,我没你有出息,我……”
二哥说:“我晓得了,到底还是兄弟,这钱就当我送给小陈头的,也别还了。还是你,养了头白眼狼还给他盘算。”
老陈头长叹一口气:“胡说!那是我儿子,可不是白眼狼,他小时候还给我两瓶哇哈哈,他自己都没舍得喝的。他说的对,是我没出息……”
老陈头又开始自言自语。
老陈头讲啊讲,不知道讲了多久,估计有好几年,途中小陈头回来过很多次,有一次说他带了对象回来。
老陈头可高兴呀,穿了最好的衣服,说要好好瞧瞧未来儿媳。他拉着儿媳的手,一点点嘱咐着说:“酒席一定要在龙门饭店办,要点那个“鲤鱼跃龙门”,每一桌都要有……”
那姑娘尴尬地笑着,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小陈头打断他,说:“龙门饭店早就没啦!”
老陈头愣了,看向窗外,想要从床上站起身来却又没力气,嘴上不停说着:“没了,哎,怎么就没了……”
(9)
小陈头结婚了,老陈头这辈子第一次穿上了西装。那衣服据说贵得要死,但是穿着不好看也不舒服,还没有他的工字背心神气。
老陈头看着小陈头和那个姑娘走到台前面,有个人拿着话筒在说着什么,又突然开始放音乐,有很多人过来给他敬酒,不对,是给坐在他旁边的儿媳他爸敬酒。
儿媳妇的爸爸好像挺有钱,儿子和儿媳住的房子也是他出钱付的首付,儿子在他老丈人的公司工作,儿子他……
老陈头想着,感觉有点晕,眼皮子就要阖上,但恍惚间又看到小陈头牵着儿媳的手朝这边走过来。他看到小陈头向坐在他旁边的亲家敬酒,儿媳他爸笑得很怪,小陈头的酒杯在空中端了好久,他才拿起酒杯,也不碰杯,就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咳嗽了一声。
老陈头听到他说:“小陈头,我把宝贝女儿许配给你,是看在你人勤快诚恳,也还算机灵的份上,这女儿我从小宝贝到大,你们家那些亲戚平日里也别没事就进城蹭地方住,你们家……”
去他娘的!你女儿宝贝到大,我儿子就不是了吗?我儿子还是村里最聪明,最优秀的!谁稀罕你们家!他还孝顺,哇哈哈都会给我不留给自己喝!
老陈头愤怒地支起身子,刚想要说出什么,就被小陈头打断了。
小陈头又弯腰,又是倒酒,脸上还笑得灿烂:“是是,该知道的他们都是知道的,不会没分寸的,我爸不喜欢住在城里,他明天就回家去不会打扰我们的。”
忽然,老陈头全身的力气都没了,像是前几年在码头上被晒得中暑昏倒的时候,明明汗流浃背,但是全身都彻头彻骨地冷。冷得牙都酸了。老陈头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向大厅外边走,人们从他身边穿过,大笑着,微笑着,举着酒杯,端着食物,高兴得就像是他们自己在结婚一样。
老陈头好老啊,走了两三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蓄力,大厅也好大啊,老陈头走了好久才走到门口。
门外冷冷清清,服务员在柜台里坐着,有三三两两的人走来走去,说话声音都是轻轻的。老陈头一屁股跌坐在大厅门口的台阶上,拐杖掉到地上又滚了几下,滚远了,他够不着。
(10)
突然间,老陈头开始哭。先是几声咳嗽,然后就哭得越来越大声,又沙哑又刺耳,像是石头在玻璃上划过长长的一道裂缝的声音。
“老人家,你为什么哭呀?”有人停下来,弯下腰问这个坐在酒店大厅旁边的老陈头。
老陈头用手在脏兮兮的西装上抹了抹,又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浑浊暗黄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老陈头哭着,哭得像个小孩,他抽噎着,边打嗝,嘴上不停说着:“我儿子没啦!我儿子怎么就没了?他没啦,没啦……”
大厅里有出来打电话的客人,看到老陈头就走上前来询问,其他人说:“老人家说他儿子没啦所以在哭。”
客人笑了:“什么儿子没啦?他儿子今天在里面结婚呢,和大公司的董事长的女儿。”
说完客人又蹲下身子问老陈头:“您说您儿子没啦,那里面结婚的那个是谁呀?”
老陈头抬起头来,鼻涕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向下掉,他说:“那是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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