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秩序

如果一个社会当中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自己决定、自己负责，群体还怎么可能出现呢？这是个人主义带来的大问题，它把所有的群都放到个人后面了，所有的群在价值上都变得可疑了。

但人不能独活，人离不开群，说到底，秩序对人来说是必须的。怎么办？很明显，现代西方文明并没有因为个人主义的基础就散架了，它看起来活得还不错，那我们就要一起去找一找，是什么机制让个人主义文明得以成立。

古代文明，无论中西，都是用整体主义的框架把人装进去，上帝也好，老天也罢，罩住所有人，从外在的行为到内在的心灵，把无数的人安顿在一个上下相安的金字塔里面，上帝或者老天，就是这座秩序金字塔的拱顶石。

但是，进入现代之后，尼采说，上帝死了，意味着古代的秩序金字塔坍塌了。大写的人站起来了，人要建立属于自己的世界，世俗化摧毁了上帝的金字塔，独立而平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们还能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吗？用于独立而平等的无数人一起生活的秩序是什么样子的？

哲学的、政治的、法律的、经济的四根支柱，让现代西方的秩序得以建立起来。

康德提供的哲学支柱

第一，哲学的支柱。上帝死了，大写的人站起来了，哲学就必须解决两个大问题，才能让人和人好好生活在一起，一个是我们还能认识真理吗？另一个是我们还能分清善恶吗？

以前这两个问题都由上帝包办了，现在得靠人自己了。康德哲学是现代西方哲学的枢纽，尽管哲学家们不断地在改动答案，但总的来说，康德建立的基本框架没有动摇，也不能动摇。

关于第一个问题，人离开了上帝还能认识真理吗？答案必须是肯定的。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不仅意味着人走不出中世纪，更意味着上帝已经死了，人间将是一片混乱，人将会万劫不复，文明在最根本的层次上就成立不了了。

康德的办法是：我们之所以能够认识世界，而且认识得对，而且对成一样的，是因为我们所有人共享了先天综合判断。先天综合判断，这个哲学术语实在太恐怖了，恐怕是现代哲学里面最难理解又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先天综合判断相当于我们每个人心里装了一把或者一套尺子，所有的尺子规格完全一样，所以，我们每个人量出来的结果都一样，这就保证了人不仅有能力认识真理，而且保证不同的人认识到的真理是可以沟通、可以共享的。

康德讲了好多这种尺子，有时间、空间、因果等一系列尺子，保证了人在离开上帝之后仍然可以找到真理，为秩序提供了世俗的哲学基础。

第二个问题也很重要，人离开了上帝还能分清善恶吗？答案当然也必须是肯定的，我带你看看康德的解法。分三层，标准、设准和做法。标准就一句话，凭什么判断你做的对不对呢，道德不道德呢，是善还是恶呢，很简单，你的做法能不能为所有人立法。

你自己设想，如果你这么做了，所有人也都这么做，都很好，那你的做法就是善的。反之，你的做法只能你做，别人都不能这么做，大家一起这么做这个社会就乱了，那么你的做法就是恶的。你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在道德上要想想，你的做法能不能经得起普遍性的考验。

设准有点复杂，不过也不难理解，设准就是道德之所以成立必须承认的标准，简单说，是道德能够存在的底线。有了底线，上面所说的标准才成立。这些底线，你从科学上没有办法证实，也没有办法证伪，但是，如果你不承认它，道德对你来说就烟消云散了。

康德公布了三条设准：上帝存在、灵魂不灭、自由意志。你一听，我的天啊，这不是基督教吗？如果我不信基督教，是不是就没有道德底线了。别紧张，这三个设准其实可以世俗化，可以跨文化，康德是明白的，只不过他当时只能用基督教的话来说。

我把它们翻译成这样三个问题：你相信冥冥之中有强大的力量必须要尊重和敬畏吗？你相信自己生命的意义不止于肉身的生老病死吗？你相信你的心灵属于自己而不是被神秘力量操纵吗？

如果你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你就是一个有道德底线，有自己道德世界的人。康德的意思实际上是说，离开了上帝的人，必须有敬畏、有持守、有担当。而这一切最后归结成一种做法，叫做自律。现代人，大写的人，头上没有了管束你的各种传统力量，大家还能一起好好生活，形成秩序，道德上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自律。

这个时候你就已经能够感受到了，个人主义不是无法无天，它没有摧毁西方，反而让它很兴旺，因为它的最底层是有规矩有秩序的。尽管每个人的认识不能凭康德的尺子就绝对正确，每个人的做法也不能凭康德的教导就绝对善良，不管不顾的人也有，但是，康德的尺子和自律是主流，只要一个社会走向世俗化，走向每个人自己选择、自己负责，沿着康德的教导，都可以建立起美好而强大的秩序，因为这是现代人可以走得通、而且必须走通的路。

霍布斯提供的政治支柱

有了康德的哲学支柱，霍布斯的政治支柱就好理解了。你肯定听说过，现代政治基本的解法就是社会契约论。确实，霍布斯讲的自然状态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不是历史的必经阶段；摆脱这种野蛮状态，也不是真的有一群人坐下来商量出一个社会契约。

霍布斯根本不是在跟你讲历史，而是在跟你讲逻辑。道理很简单，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没有规矩的话，就只会是一种局面：大家来一起互相伤害呗。不想互相伤害，想一起好好过日子，怎么办，立规矩呗，可是，规矩必须有权力，power，来保证它得到执行，于是，大家就同意制造出权力这种东西，秩序也就诞生了。每一种组织，在个人优先的逻辑里面，都是个人同意的产物，国家也不例外。

有了霍布斯的这种逻辑，国家的目的就只能是人民的幸福，其他任何团体的目的就只能是团体成员的幸福，当然，团体之间也不要互相伤害。这样一来，政治的格局就变了，国家这个最高团体就成了其他团体的中间人。国家就不再像从前那样要实现上帝的使命。国家和大多数团体一样也是世俗化的管理机构，那就别把自己装得那么高大上，本质上就是干分蛋糕这个活儿而已。当然，这个活儿也很重要，对于世俗化的世界来说尤其重要。

一句话，所谓现代西方文明的政治支柱就是用霍布斯的契约论这个套路，最终把政治变成俗人之间分蛋糕的俗事。比起传统社会，政治的神圣性大打折扣，利益的分配成为政治的常规事务，分配的公平成为政治合法性最直接的标准。

法律提供的支柱

第三根支柱，就是法律。和政治的走势不同，比起传统社会，法律在现代社会的重要性大大提高，因为法律成为调节人的行为的主导规范，宗教和道德都退居二线。中世纪每个人都离不开牧师，现代社会每个人都离不开律师。

为什么现代社会必然会走向法律成为主导规则的社会呢？既然宗教的事情属于每个人自己，统一的教会已经不再享有权威，规则就只能管人的行为，不能管人的内心。管行为，恰好是法律最擅长的事情。也就是说，其他规则让出的地盘法律规则全部接管。

不仅如此，现代社会，新事务大量出现，又要求法律提供规则来协调。就这样，法律规则没有上限地疯长，其他规则却无可奈何地萎缩，法律也就占据了主导地位。

那我们要接着问，凭什么法律在现代社会会有这种涨势呢？管行为是法律最擅长的事情。现代社会，是一个流动性很大、结构很复杂的陌生人社会。

法律处理问题的手法天生带有匿名化的倾向，它只管做了什么样的事一定会有特定的法律后果，而不管做这个事情的是谁。这种匿名化的手法和现代人拥有的独立和平等的人格高度吻合，它们之间就相互推动，相互成全。一个社会越是复杂，越是规模巨大，人与人之间就越是陌生，人就越是必须独立，越是要求与别人平等，也就越需要法律成为共同的规则。

市场经济提供的支柱

第四根支柱是亚当·斯密的市场经济。指数级的经济增长使得经济的规模迅速膨胀，自主性飞速加强，经济已经自成系统，能够支撑起社会和国家形成二元并立。市场经济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它是无数匿名的人通过交易形成的庞大网络。

这时候，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市场经济的匿名特性和法治的匿名特性汇合了。而且，很多市场规律必须通过法律才能良好地运转，否则就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自然现象”，导致市场参与者普遍的损失和市场本身的枯萎。

一方面，市场经济和法治都喜欢又擅长处理无数匿名陌生人的关系；另一方面，市场经济内在地需要法治，它就是法治经济。所以，市场经济和法治必然会形成一种共生共荣的关系，这样一来，无数独立而平等的人就在有规则的市场经济当中，不知不觉地一起用行为构造出一个自生自发的秩序。

四根支柱立起来，无数独立和平等的个人，不需要被装进神秘莫测、等级森严的金字塔，也能够形成自己的网络型秩序。是的，你没有听错，网络。现代秩序和古代秩序的根本差别就在于，古代秩序的基本结构原则上是金字塔式的上下等级。即便在分散羸弱的中世纪早期，只要有了最低程度的秩序，封建制，上下等级就出来了，越是强大的秩序，等级越森严。

现代秩序的基本结构原则上是平铺开的网络，没有绝对的中心，而网络结构最大的优势在于，它是可扩展的，是无限延伸的。所有现代秩序的阶段性进展都在朝着这个方向演化，大英帝国主导的海洋秩序也好，全球化的市场经济也好，席卷所有人的互联网时代也好，逐渐汇集成一张巨大的网络。

独立而平等的无数个人因为有了哲学上的新认定，有了政治上的社会契约论，有了法治和市场经济，网络型结构成为现代秩序的基本框架，它自生自发，自己演化，所有人在其中都能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