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尽子归时
我被定国侯世子陆启卓退了婚。
消息从上京传来,不过三五天,仿佛长了腿,在这偏僻山村方圆几十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这事儿,说来也是,
一个尊荣无双的小侯爷、赫赫威名的少年战神,怎么会与一个穷乡僻壤的无名农女定亲?
要多离谱便多离谱。
当初的八卦之火烧得有多旺,
如今这扑面而来的嘲笑声便有多大,
从羡慕嫉妒到幸灾乐祸,统共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
01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云层散尽,空气温煦中又泛着一些寒凉。
我蹲在院子里,正翻晒着库存的草药。
邻居何大叔家的玉露妹妹翻上墙头,朝院子里呆呆地瞅了半晌,直到我转身看过来,也还是不说话。
我不禁无奈:“又怎得了,我可不会再带你去后山。”
何玉露先是一愣,忽然松懈了眉眼:“哎呀,初若姐,不是上山的事。”
她笨拙地从墙头滑下来,凑到我跟前,殷勤帮我端药材筐。
我细细瞧她,这才发现,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把脸蛋涂的白白净净,两颊各一团红扑扑的胭脂,此刻低着头不敢看我,一向大大咧咧的性子,竟娇羞文静了起来。
真是有点不太适应。
她红着脸,忸怩了半天,终是悄咪咪地问我:
“若若姐,我听说……你要嫁给陆将军了?”
“上次……我不小心看见的,跟你一起的那个俊俏公子,就是他是不是?”
我手上一顿,登时凝起了眉。
何玉露开了口,也不再顾忌,接着道:“好姐姐,你进了侯府,一定需要带丫鬟吧,就凭咱俩的情谊,你看我怎么样?”
我沉着脸问她:“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大伙都知道了啊!”她缩了缩脑袋,理不直气也壮,“听说镇上都在传,梨花村夏初若的大名,现在是人、尽、皆、知。”
甚至还反过来埋怨我,幽幽道:“你可瞒得我好苦……”
我眉头皱得更深了。
陆启卓与我的关系,所知之人不超过双手之数。
其中知道我真实姓名的,更是寥寥无几。
不等我细细思索,何玉露拉着我的胳膊使劲晃荡。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忍不住扶额:“去侯府当一个小丫鬟,怎么就能让你如此期盼?”
她却睁大了眼:“那可是陆少将军!”
陆启卓,陆少将军。
以弱冠之龄,为最年轻的西北军将领,兵士上下无不信服;
执一杆长枪,挑敌军老将于阵前马下;
十三战皆大捷,生擒西戎国最受宠的小王子;
更在前不久的最终一战里,将西戎大军主力逼进甘凌关绝地,迫使其国主求和,自愿归降称臣,并发誓不再进犯我大周边疆。
这难得的和平,对于地处西境边缘的梨花村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无怪乎家家户户的百姓,都恨不得将其奉若神明。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
关于陆少将军的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有着我的影子。
02
何玉露最后哭哭啼啼地出了我家大门。
因为我告诉她,如果不想哪天死得不明不白,就趁早死了她那条心。
话说得重了点,却也不完全是吓唬她。
冰凉的阳光里,我落上门栓,想了想,转身推开院角一扇不起眼的小房门。
小屋里空间逼仄,仅容得下一张窄床。
床上半躺着一个身穿墨绿锦袍的男子。
房门推开的一瞬,我敏锐看见他一只苍白的手,迅速攀上腰身,一抹细微的寒光闪过。
待看清来人是我,他才松了口气,只眼中仍余警惕。
我淡淡打量他片刻:“赵公子,你的伤势已经稳定,如今不便在这里多留,还请尽快离开吧。”
男人声音低沉,带着犹疑:“你和陆启卓……”
接着仿佛是明悟:“怪不得你会救我……你是……”
“赵公子,”我打断他,目光有些复杂,“人各有路,多思无益。”
他摇摇头苦笑:“只是没想到,故人当面竟不识,赵某有愧。”
“罢了,”他艰难起身,抱了抱拳道,“提前恭喜。”
何玉露和赵公子都走了,我却没能清静下来。
院里门前,来来回回见过的人,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只觉得比之前十八年加起来的都多。
羡慕的、嫉妒的、巴结的、讨好的、阴阳怪气的、借讨药治病为由打探消息的……
短短两天,世人百相,扰得我烦不胜烦。
索性直接闭门谢客。
可能正是因此,当事情出现反转之时,也带来了更猛烈的反击。
我被定国侯世子陆启卓退了婚。
消息从上京传来,不过三五天,便仿佛长了腿,在这偏僻山村方圆几十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这事儿,说来也是,
一个尊荣无双的小侯爷、赫赫威名的少年战神,怎么会与一个穷乡僻壤的无名农女议亲?
要多离谱便多离谱。
前些日子的八卦之火烧得有多旺,
如今扑面而来的嘲笑声就有多大,
从羡慕嫉妒到幸灾乐祸,统共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
03
何玉露爬上墙头给我送消息。
我正抬起右手放到眼前,怔怔出神。
纤细手腕上缠着一圈细细的红线,在微风里灿烂而单薄。
何玉露眼睛红红的,还在坚强地劝我:“若若姐,你想哭就哭会儿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哭笑不得,骂她:“傻妮子。”
当一件离谱的事情,加上一波三折,再经过口口相传,
就会变得……越来越离谱。
我虽不出门,却碍不住何玉露天天翻墙头跟我学舌。
一些拈酸带醋的闲话,胡编乱造的情节,听几耳朵也就罢了,起初我并没有当回事。
直到逐渐有人刻意晃到我门前议论。
“她这院子,可不止进过一个男人……”
“可不是,要不然她一个孤女,光凭卖几根草药看几个病,还经常不收钱,哪能穿得起那么好的皮袄子?”
“人家上京的贵公子,得见过多少女人,真当陆小将军看得上她!”
“难怪都十八了还不议亲,原是看不起乡下汉子,打着贵人的主意。这下好了,看她还怎么嫁……”
我听得有些不对劲。
张弓,搭箭,掠影而去。
箭风锐利,从院墙上方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射飞了门外一人头顶的帽子,那半句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哽了回去。
接着我背上弓,推开门,把手揣进厚实的袖口,冷眼瞧那几道人影面色如土、噤若寒蝉。
其中一个哆哆嗦嗦欲开口,被我抢先一声冷笑,堵了回去:
“怎么,看上了我这身皮袄子?”
“有时间在这儿饶舌,不如随我进山,后山皮袄子多的是……”
几人顿时脸色吓得更白了,一溜烟跑的没影。
半年前,何玉露随我进了一趟山,丢了半条命,满身是血被我背了回来,在床上养到现在才堪堪好转。
自此乡里乡间无人不知,后山深处豺狼虎豹,多有凶险,再不敢踏入。
也正是因那一回的事,我对何玉露尤多几分歉意和容忍。
当然,遇见恶虎只不过是我随口编来的理由。
这世道,
豺狼虎豹不足虑,
人心诡谋才难防。
可惜了,再完美的计划,天长日久,风云不测,终究都会留下漏洞。
04
我沉思良久,锁好院门,环顾一周,将暗中隐约投来的视线一一掠过,转身径直上了后山。
后山没有豺狼虎豹,却有一座依凭天然地势而设的迷踪阵。
阵中隐藏着一处篱笆小院。
简陋的柴门里,一道麻衣宽袍、苍髯白发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劈柴。
钝口的长刀砍下,举重若轻,木柴便应声而开。
听见柴门推动的轻响,他头也不抬地问:“那小子走了?”
“师父。”我先是恭敬行了个礼,而后答道,“出了点变故,我提前把他赶走了。”
他顿了顿:“也好。”
又问:“关于启卓的那些消息,你怎么想的?”
我摇了摇头:“尚未到我俩约好的时间,消息不会是他放出来的。”
“之前在山下,也寻到了些许端倪,想来……”我自顾自倒了盏凉茶,“与半年前那次,背后应是同一人。”
师父抚须颔首,从宽大的袖口掏出一只纸卷递给我,其上红枫印鲜艳夺目。
“上京的消息。”
“陆启卓接受皇上赐婚,迎娶的是西戎公主。”
我抬眼接过,展信细看,情绪无波。
“若是不成……”师父语气是少见的迟疑,“现在换个人还来得及。”
我似笑非笑:“比如……赵公子?”
师父沉默。
林深天静,唯有风卷枯叶的声音,混着我浅淡的笑言:
“不管怎么说,我与师兄的亲事,是师父定下的,外人不知,师兄却不会如此草率。”
“您不必心急。”
师父转而问我:“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点头应是。
他面色逐渐复杂,有沉痛、有紧张,也有退缩和担忧:“若儿,你……真的没后悔过吗?”
我摩挲着信卷上的红枫印,眸心深深: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苟活十八年,何惜赴一死。”
耳边荡开一声苍老的长叹。
说来有点煞风景,我与陆启卓的婚约是真,却并非世人所臆测的那样,是多么荡气回肠、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
不过是一场交换罢了。
我凭毕生所学,助他扬名显达,功载青史。
他娶我为妻,带我入京布局,帮我创造一个手刃仇敌的时机。
十年前,在师父的见证下,我们彼此给出承诺。
如今,这份承诺,刚刚完成了一半。
我料想,凭陆启卓对师父的敬意,
凭我们十年并肩的情分,
凭我对他为人的了解,
事关承诺的兑现,他一向守信,早晚会给我个交代。
可我还是没料到,
这份交代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