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冶墙街
从我的老家汝州薄姬庙村东去十来里地,有一个很大的村子,叫冶墙街。
这个村子,在我十二岁那年离开村庄后的三十六年里,常常梦回。
它对于我来说,有以下几重意义:它是和我家血脉相连的亲情之地,大哥的外婆家在那里;它是当年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文娱中心和乐园,逢年过节,冶墙街都要搭起戏台连唱几天大戏;这里还有小学、初中和高中,教学质量和升学率都很高;它的名字也很特别,附近别的村子如刘疙瘩、陈疙瘩、樊古城、王古城等,村名均通俗易懂,唯独冶墙街名字令人难懂,这一带有周王朝结束的庆阳古城,有人说冶墙的发音应是“隐墙”,而隐墙,是古代城防中的一道外围防御建筑。
但上述这些,其实都不是冶墙街让我心心念想的原因。当你忘不了、放不下一个地方的时候,其实你怀想的,永远是那里的人和经过的事。
外婆是一个慈眉善目、亲切和蔼、很有本事的女人。她早年不幸寡居,一手拉扯大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但她又是幸福的,因为她的子孙们孝顺且有成就,她也安颐得享近百岁寿龄。
大舅杨振宪,1965年从河南医科大学本科毕业后,一直在洛阳医学院从事外科临床、教学工作,任主任医师、教授,退休前在河南科技大学一附院任大外科主任、外科教研室主任、外科党支部书记、骨科主任等职务。曾获省、市、院校多项科技奖和先进、优秀奖。
他治学严谨、医风高尚,不但是知名的骨科专家,多年来培育的学生亦遍布海内外。如今他年已八旬,仍坚持坐诊行医,退而不休,令我钦佩敬重,同时他又多才多艺,我听过他的琴声,看过他画的牡丹,都让我咂舌震惊。
大舅儒雅可亲,谦和厚德。前些年我因工作劳累,患了腰间盘突出症,郑州这边的医生说要住院开刀,我心里有点害怕,打电话给大舅,他说:“听我的话,不用住院也不开刀,平躺在家中硬板床上静养,别下地行动更不要操劳公事家务,即便油瓶倒了也不要起来去扶。平躺时可以在两个脚脖上各挂一块砖头做牵引,也可以让孩子没事时拉着你的脚,帮你抻抻腿,还可以拔拔火罐。记住,一定要躺够三七二十一天,这是人体的一个恢复周期。我就是用这种土法,帮咱老家二十多个老乡解除了病痛。”
听了舅舅仔细的叮嘱,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一口气都疼得钻心刺骨的我,耐着性子休养了一个月,就这样被他的保守疗法给治愈了。
所以在我心里,始终觉得舅舅有大恩于我。
二舅杨文,酷爱唱戏,在冶墙街每年演出的舞台上,扮相俊美的二舅唱小生,二舅妈演青衣,一出《铡美案》,舅妈扮的秦香莲在台上哭诉,手里牵着的一双儿女,正是我的表姐表兄,台上台下,都是母子母女。我还有个可爱的小表弟,叫涛涛,当时才三四岁年纪,不能登台,就在台后睡觉玩耍。
一到过年,邻居就唤,去冶墙街看你老文舅唱戏去了。于是大人扯着我的小手,一路蹦跳欢喜,既是去走亲戚也是去看大戏。
舅舅、外婆待我十分亲热,不但有好吃的,还让小表弟带着我满院跑着玩。记得有一年,我的外婆还在大街上,为我和姐姐扯过一块绿地红花大花布,给我俩各裁剪了一件花裙子。
多年以后,二舅和二妗也离开冶墙街来到洛阳城,表弟杀猪卖肉做生意,非常孝顺,一家日子过得小康和美。
几年前,有一次元旦我回洛阳看老妈,听她说很久没来家里的文舅,突然登门,坐着说了一会话后,看见博古架上放着的我妈和我的合影,提出要张我俩的照片保存。
妈妈就把那张照片送给了他,当时六十多岁但身体不是太好的二舅,把那张照片揣在棉衣里,说回去后放在桌子上,想念我们时好看一看。
我对妈说:“这次回来时间紧张,等春节放假回来,我们再去文舅家看望他。我也可想他。”不想没过多久,文舅就过世了。没能再见他一面,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的遗憾。
这两年,随着年岁增长,我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越发强烈。便抽空写了几篇回忆老家的文章。
大舅看到这些发在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后,有天夜里,给我发来一段信息:“我知道你的文学底蕴深厚,也知道你喜欢研究汝州历史文化,你有时间也查一下冶墙街的来历。”
我答应下来。故土难相忘,乡情老更深。同是离乡游子,我能理解大舅舅思乡思亲的心情。
但我知道自己幼年对冶墙街的记忆,不过是浮光掠影,舅舅心中一定埋藏着更多更厚重的情感和故事。
于是我请舅舅抽空给我讲讲冶墙街的古。没想到八十高龄的他,连夜用手机打字,在微信上给我发来了这些文字:
我记得我们村姓杨的多,是个大家族。村子寨墙高三丈,宽1.5–2丈,寨墙上有城垛、炮台,寨周围有寨壕环水。
冶墙街西二里路,有一个冶墙寺,面积60亩以上,寺院很大,我1956年还去过。寺院规模大小、设施设计建造和白马寺一样,前面大殿有四大天王,后面有中殿,再往后还有大雄宝殿,神像的模样也和白马寺的一样。当时寺里还有一个老和尚,后来“破四旧”,大神像都被一些村民用牛套上绳子给拉倒、砸毁了,寺庙被破坏了,老和尚也到冶墙街里还俗安家。
冶墙街杨家门还有关爷庙,五间庙供有三座大神:关爷、关平和张飞。庙里雕梁画栋,四壁全是壁画,记得有王莽追刘秀、关公过五关斩六将…
冶墙街东门外北边还建有三关庙,庙前树有几统大石碑,碑座都是4–5米的大石龟…上世纪六十年代,村人把三关庙当做牛院,把大石碑拆掉当水渠的石板桥,文物多得说不清,再以后我也就不知道了。
放下手机,在深夜的寂静中我陷入了沉思,舅舅所述那些石碑上刻记的史料,一定都很有价值,可惜早已毁坏不存在了。
如今,外婆、二舅早已作古,大舅远离他的故乡,也已是半个多世纪。
冶墙街里早已没有了一个我熟悉的人,那种当年的亲近,也在岁月的无情流逝中,只剩下记忆的印痕。
但只要记忆还在,当初的一切美好温馨,就都还留存在我的心底。我必须把它们写下来、保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