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三醒
(一)轿子屯
我出生的地方叫着轿子屯,屯子是胡同套胡同,土窑连着土窑形成的。
胡同套胡同,一直可以伸到岭背后;土窑连着土窑,一径可以通往沟底下。掀开轿帘一直沿着两个长长的轿杆走,走到最东边的档头再往北折,走进一个狭窄的胡同底就是我的家。
听父亲说,我是这个屯子的第四代人,辈份还算高的,这一点从我小时候经常有长胡子的乡亲给自己的孩子呼我:“他爷爷",可以证实。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半是饿肚子,一半是疯玩。
有时半夜饿的实在不行,爬下炕,抡起黑铁勺,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凉水,饱饱地睡到天亮。每年等不到麦黄,等地里麦穗鼓起了腰子,偷偷地溜一把,在锅底燎一下,用手撮去外壳,嚼着满嘴香。
生活如此艰难,像我一般七八岁大的娃娃每天都要到塬边沟底去割牛草。
记的那时的草不等长高就被眼尖脚勤的人刮得只能看得见地皮草根。但说也奇怪,成群结队的大人小孩每天割呀刮呀的,可每个人傍晚背篓里压得实实的,垒地像小山一样。
当然,大人往往不会与我们孩子为伍,怪我们不会割,白糟蹋了好草;我们也乐得分而治之,既不会有人管束唠叨,又可以“寻宝"——找野鸡翎、掏鸟蛋、摘木瓜、挖药材……有时还能在沟渠中抓到小鱼——鱼不是用来吃的,是要养在缸子里在同伴面前卖弄的。而割草的任务呢,我们自有秘诀:将长草横坚装,再在篓畔部分隆成小山状,这样满满的一篓草就背回了家,背过大人,往草堆里一混就完事。
晚上铡时,父亲总要念叨:割了几篓草咋不经铡呢?唉,老牛要饿喽!
玩伴多,玩的花样也多,而且每一样百玩不厌。
春来玩嘟嘟咪咪,柳枝一绿,芽未露,折一段,轻轻一转,抽掉其中光滑的木枝,留下碧绿一截圆空的皮,可以做成短而尖厉的咪咪,长而厚重的嘟唢呐。冲过大胡同,绕进小胡同,整日不休,有时把嘴都吹麻吹涩吹肿了。可早上懒懒地躺在被窝里看太阳,只要一听见咪咪声,一翻身一溜烟就跑到胡同的尽头了……还有巧手的,编成王冠,编成花篮,篮子里装上采来的花花草草,可煞人了。
趁着早春里的天放风筝,没有好纸颜料,但这都难不住爱玩的我们,东找西凑,我们的瓦片、墨斗,甚至蝴蝶、蜈蚣,都能在塬畔田野的上空升得老高老高,常常引得忙碌的大人驻足仰望赞叹。
到了上花的日子,蜜蜂闹起来了,我们用玻璃瓶扣住,装起来,神气地显摆,谁要是嗔怪,就笑言放蜂。
挖荠荠菜、捥苜蓿芽,这怕是母亲最夸赞的。看着家里老少吃着自己的成果,心里甜得半夜都会笑醒。
夏日太阳毒辣辣的,日子总是那么长,好像看不到暮炊。
顶着烈日,扑蝴蝶,蝴蝶身上的粉沾得满手满脸。于是乎,我们照着戏台上化成黑脸的张飞、红脸的关公、花脸的曹操,在空地的高地上扮戏子玩;玩累了,就到轿子里的大涝池里和泥,摔碗沟(用泥捏成碗状)玩,溅地泥点子满身满脸,快到吃下午饭时,都溜到水边从头到脚一冲,衣服挂在老杨树上,不一会准干。
待麦黄收获的日子,我们再也不能聚,撒在各家的麦田里被大人赶着拾麦穗,撒在通往遥远的胡同到埂上崄边的路上,给赶麦的家人送解暑的绿豆汤或米汤,各人提着自家的瓦罐,走走停停,彼此只能老远打招呼,互相唱着解嘲的歌谣:“瓦罐来瓦罐去,到头只剩瓦罐系……"
这活不好干,不在路远,不在东西重,而是小孩大多好玩,总爱滴溜滴溜的转瓦罐,转着转着,绳子断不了,可就磕在硬硬的地上,汤撒了,罐碎了。这是要受惩罚的,而且惩罚很严厉,因为那时家家少东少西,一个瓦罐要传三代呢;粮食更金贵,一瓦罐汤,加点咸菜窝头,可以让赶麦的一家人挺到月亮升起,麦上场的暮夜。
麦子一但上了打碾场,对于小孩子来说就轻松多了,这时我们的任务主要就是看场、晒麦垛、赶麻雀。
大晴的天,家家将麦垛码得整整齐齐,一两天就干透了,干了的麦垛要头对头一层层码成像宝塔一样,然后在顶子上戴上一个帽子,这样下多大的雨都不怕穗子淋雨了。
这个时候我们整天玩的游戏也很多:捉迷藏,在场连场,垛挨垛的迷宫中躲藏寻找,趣味无穷;用Y形的树枝和软皮带做成弹弓,绕来绕去,窜来窜去打麻雀,从街头捡上一瓶瓶小石子做弹药,百玩不厌。但不能在晒场里打,打得多了,碾场扬麦时,大人会责骂的,那时就会被没收弹弓弹药。
最诱人的当然要数偷杏了。那个时侯,整个村子几乎没有果树。只有二伯家场后面有两棵丈八高苍老的杏树,是我们唯一解馋的。但平时二伯很威严,绝不许小孩来偷吃。但这个时侯家家都忙于田里岭头割麦,二伯也大多顾不上。
我们便一伙蜂拥而去,用短棒瓦片土块打,树冠大,杏儿密密麻麻,一下子啪啦啦能打下一大片。待在树下时间长了也不行,被别人看见告诉了二伯,二伯会找上门来的。我们总是速战速决,待中晌拉麦晒场的人回来,我们早散了。
可令我至今惊奇的是那杏,那时我们叫它牛接头杏,活托托的一个月牙,活托托的乡间田野牛脖子上套的家什(牛轭)。这种杏,我再也没见过,长大后离开屯子上学、闯荡、工作,越走越远,每每想家,想到的就是这奇特的杏子。
可惜后来二伯去世,后辈分家,我多年托人追寻,才知这杏树被后辈伐了一分为二了。再也没有了,连当初扎根的麦场也被推土机平了。据说那杏树的根巨大无比,为分这树根,挖掘了半个月,把窑洞都挖透了。
这棵寄托了我人生最初神异的杏树的悲怆命运和《红楼梦》未完,成了我人生执著的重重憾事。
麦子仿佛一夜之间都在家家户户的晒场里成了座座宝塔,又仿佛炙痛的太阳下,父辈们套起老黄牛一圈一圈,吱呴吱呴地还在响,可麦垛终于变成了硕大无比的长方形巍峨而秀丽的麦薪。新麦扬出来了,金黄的颗粒均匀地铺满了宽阔的院场。
这时间,那希奇的卖桃换瓜的准时进了胡同。吆喝起来了,那声音是那么的脆而甜,响而亮,"换瓜哩呦——卖桃啦——"买卖并不见得好,但这些异乡人的到来,总能给这悠长而悠长的夏带来些许活泼,一群群孩子围着跑着笑着叫着。
那年月,家家一分一角的花钱,那来闲钱吃嘴呢。孩子实在闹得不行,央求母亲,母亲就会说,有点过筛的秕麦可以拿去给孩子换几个瓜吃,父亲想着今年的丰收,总会笑着应允的。我们一哄去用笈角抖点,看着小贩把麦子装进大口袋里,我们便抱了瓜撒丫子回家,蹲在他上,等着大人给我们分着吃。每人吃过两三块就没了,要吃,只能等到明年。
后来,我离开轿子屯,再也没回去。那里现在成了旅游景区,时不时地还有外国人呢。
(二)上甘岭
我最早上的是红缨班,是入小学前的准备。
同村二十好几个孩子在一个教室里,没有桌凳,用砖码几个墩,在砖墩上面横放上长长的木板,我们就在木板上写写画画。从自家搬来的小凳子,但我们大多人家没有,就仍是屁股底下放两块砖当凳子。
教我们的是一位中年女教师,高挑的个,红红的脸蛋,卷发,穿着坎肩,挺洋气的。至今还记着她教我们唱歌,一遍一遍地教,她仿佛常常陶醉在歌里面,我们也不觉地厌烦。
“红太阳,照山河——照山河,小朋友,多快乐——多快乐。大家来唱歌呀,唱个什么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那声音是那么地好听,穿过窗户,越过山岗,我总疑心它飘得太远太远,仿佛一下子到了天边。红缨班的日子是我入学最美好的时光。
升到小学后,我最大的记忆就是手肿,一年四季的肿,这情况至到5年以后我升到三年级才罢。
因为那时不知怎得我太笨了,不会右手握笔,不会写字,小学一年级上了三年。语文老师那时是打手心,用粗硬的教鞭打,写错一字打一下,我常常左手被打得老肿老肿了,只好打右手,直至两只手都肿的像龟盖了,老师也懒得再打,只好换打屁股,一只手抓着衣领,一只手轮起教鞭"啪啪啪"的响。
后来我见过有一种游戏叫"鞭猴",一个木制陀螺,用皮鞭围着一下一下的抽,那陀螺便一圈一圈地转个不停。
数学老师的规矩是罚站,夏天堆一土堆,受罚的学生站在上面,几时将土和成泥才算过;冬天堆一堆雪,站在雪堆上,几时雪化了,才能进教室上课。
这是对学生最严厉的惩罚,只有考零分的学生才有这待遇。我数学能考满分,只是手肿握不了笔,只好常常考零分了,所以常常享受这待遇。
我上小学以后的快乐在书里面、在想象中,学校只有责打、辱骂、嘲笑。所有的学生可以在我身上唾唾沫,那时课间的时光,同学唯一取乐的游戏是叫着挤暖暖。
这时,都想到一个我,一拥而上,把我摞在中间推呀挤呀,课间就这样过去了,所以我经常是破衣破帽,一身新衣,挤一次就被撕破了。
这种屈辱和受罚的日子是在老校长退了,来了个年轻的会吹笛子的新校长才得以结束。
记得那是临近三年级终考,我又考了个双零分。上节语文老师打得我双手肿的像龟盖,下节数学老师用教鞭赶我出教室,罚我和泥。
这时,一个俊朗的青年老师一闪就走到我跟前,蹲下来:"孩子,你在干什么?你——你的手?"他拉起我红肿的双手,这时不知怎的,早没有眼泪的我大滴的泪珠滚了下来,落在了握我双手的宽大的手上。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新来的苏校长。他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把我放在他宽阔的背上,一口气把我背到镇上的卫生所。
我双手的肿消了,也神似的会用右手写字了。我对上门看我的新校长说:“校长,我门门能考一百分。"他爽朗地笑了,说:“我相信,但我不要你考一百分,我要你上学去。"他用自行车带着我,飞一般的。
这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车去学校,也是仅有的一次,我一生都忘不了。
到校后,我才发现,学校变样了。变得那么美丽,花坛里没了杂草,都种满了各色花,爬山虎挂满了四面墙。那个叫“铁教鞭"和“和稀泥"的老师被学校辞退了。
校长特意为了我们升了国旗,他在国旗下亲自教我们唱国歌:"起来,起来……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那么铿锵有力,那么豪迈,他站在五星红旗下,有力地挥舞着双臂指挥,像极了电影《上甘岭》上的解放军,我们都叫他"上甘岭校长"。
后来,他还教会我们许多首歌曲。《梦驼铃》、《小路》、《小螺号》、《北京的金山上》……还组织我们六一儿童节排节目,《四渡赤水出奇兵》、《皇帝的亲装》等曲目我至今还记的。
小学毕业全乡大会考时,我以双一百的分数夺得全乡第一名。我特意赶了五里山路到外婆家的瓜地里摘了两个大西瓜,去看望我最可敬的"上甘岭校长"。他摸着我的小脑瓜说:"这瓜真甜!"他笑了,我却哭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我上到初二的第一学期开学时,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上甘岭校长出事了,他是在假期给学校到县城拉煤时,在山坡出车祸走的。
我不敢相信,我独自一人跑到去县城的那个山坡上。那七拐八弯的公路两旁只有大片的山林,树木萧萧,落叶满林。我想放声的哭,只有寒风阵阵,乌鸦乱飞。
此后,我来来往往经过那段山林公路时,心都阵阵地痛。耳边总能响起他教给我们的那首《小路》: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走向那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三)孩子王国
村中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整天聚在一起疯玩,我们进行各种游戏,常常闹得大人们不得安宁。时间长了,我们便成立了王国——孩子王国。
大伙一致认为三爷爷门前最适宜作国王,那儿一围儿的树木,近旁有个小塘,还有一块土丘,并且孤身一人的三爷爷最爱我们。于是,商量定了,便拿来小镢头,铁锹什么的在土丘上造成椅子模样的高台,再用树杆与芦苇搭成一个草厅,四周用荊条编成围墙,墙的外围挖一圈水渠。这样,王国城池就建起来了。
我被推立为国王,戴上用柳条编成的王冠。我封那瘦高个的六指陈福做军师,封那急性子的陈虎做先锋,那人高马大的陈清做大将军,那仿佛永远都长不高的陈明做马童,其余都做兵卒。
自从有了我这个国王,大伙就闹得更历害了。
每天早上起来,只要我站在土丘上吹口哨,就都一溜烟地跑到我的面前,用眼睛看着我。我便发号施令,玩的花样很多。执了弹弓到林子里打麻雀;用破网兜挂在长木杆上扑蝴蝶;用钢条焊成铁环,组成浩荡的队伍,比赛;用白麻纸扎成十字形风筝,驰骋于广阔的塬畔;分成两队,各自为阵,悄悄伏起来,打土仗;或者,用了黑红墨水妆了脸唱戏……
然而,大伙最爱玩的是分成两组捉迷藏:开始时,各组分别选出一人,比石头剪刀布,赢者一队去藏;这时各组出一人互相监督,不许偷看。待藏好了,便由监督者告诉寻找的一方。于是大家进行一番猜测,分头去寻。
为了不让很快捉住,藏的都很奇特的:柴堆、草丛间、树林里,甚至近旁的人家……于是,便往往是寻了好半天,费了许多劲也寻不见,看看天黑,只好投降,伙伴们便喊着"胜利",从各自的藏身之处走出。投降者是要作马给胜利者骑,大伙儿便都笑哈哈地各自寻马,骑一回才回家。
第二天,照旧。可是,玩的回数多了,大家藏的怪僻地方就会被马上寻到,于是呼喊着去玩别的了。
我们便拿了弹弓,到小树林打麻雀。静静地,伏下身,绕来绕去,不出小半天就能打下一小袋来。那时我们便高兴地哼着歌:"早上起,上山岗,到处都是麻雀窝。麻雀见我胡乱飞,我拿弹弓赶紧追,瞄得准,打得稳……"
打下麻雀,通常去请三爷爷当厨师,我们一边吃着美味,一边围坐在三爷爷身边听他讲故经。三爷爷仿佛有永远讲不完的故经,什么“麻胡子","屋漏","金斧子",还有"桃园三结义","飞马斩颜良"……
故事经听得多了,关于"猫鬼神"、"麻胡子"却给我们这个无忧无虑的王国添了一份神秘和惧怕。
大伙常常问,常常问,这些我却不知怎得不怕。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拔出腰间的桃木剑,大声地对大伙说:"本王有此神剑,尔等无须惧怕。但有妖魔邪崇前来,定教他灰飞烟灭!"于是,大伙就笑开了,似乎所有的担忧都是多余的。
其实,我内心真正怕一样东西——蛇。吐着火蕊,窜在草间,缠在树上,盘在梁上,出没于鸟巢鼠洞……三爷爷讲的故经:
一人大晌午去割草,见一盘被人落在崖边的草绳,他就扔在背斗里背回了家,谁想夜里铡草时却被一条绳(蛇)捆住了双手被铡刀铡掉了双臂疼痛惨死。
又有一妇人,在自家门口吃中饭,忽然从崖头掉下一蛇,砸在正吃的碗中,惊吓而死。
还有一老头夏夜在床上睡觉,忽一条蛇从房梁上掉下来,正好缠在脖子上。多是那老者有经验,轻声命令老伴道:"拔开炕烟门!开灯!"老伴如此照做,只见那老头将脖子一伸,那蛇却乖乖溜进了炕门里……后来,那老头再也吓得夜里睡不了觉,成了阴阳人。
"什么是阴阳人?"我们赶忙问。“就是夜里开灯做活,白天睡觉;冬天穿单,六月穿棉衣的人。”……总之,一切和常人颠倒着来。
我便常常想常常想,一直望着有好多鸟巢鼠洞的窑崖发呆,怕那蛇于不觉间从中掉下来,吃饭睡觉也想。然而,在王国里,我便时常对他们讲我什么也不怕,因为我是他们的国王嘛。
这事也就随着玩闹淡了,天气看看到了三伏,家家户户早忙完了。天只是热,孩子王国好长时间没有相聚。
一天早晨,林边的麻雀欢快地叫着,我站在土丘上吹响了口哨。不久,大将军、急先锋、军师、马童和众兵都到齐了。大家争吵着玩什么好,打麻雀、扑蝴蝶都嫌累,装高皇演戏早腻了。
我忽然想到好久没玩的捉迷藏。便喊起来,大家一致叫好。这次轮我们这队去藏,藏哪儿呢?我心里思量。看着那叶子茂密而高大的梧桐树,灵机一动,伏在树杈的凹杈处。
寻了一会,该捉的都捉到了。于是安静的空间顿时吵闹起来,大伙直嚷着论输赢。忽然,马童喊起来:“国王呢?国王找不见了。"大伙才发觉少了国王,又叫着喊着四处去寻。我藏在树上暗自发笑。又过了一会,众伙伴又回来了,都说寻不见。“投降吧!"我们一队的人喊起来,他们只好投降。“国王,回来吧!""投降了……"我便现了身笑起来了,大伙都围拢过来。
忽然,树叶哧哧作响,"蛇!"不知谁喊了一声。我猛一回头,只见一条粗壮的灰蛇,缠在树枝上向我吐着火焰,且蛇头离我仅咫尺,我顿时吓的乱喊起来,从树上掉下来。
伙伴们喊来我的母亲,把我送到医院。这事不知怎的传得邪乎:六叔说冒犯了蛇神,四婶说那是龙王的儿子,大全哥说冲了土地,三爷爷说那棵梧桐是千年神木,要折寿的,还是请神婆来超度超度。大家都认为三爷爷说得对,母亲便照办,叫人寻了个神婆。
太阳烧得正旺,神婆让母亲抱着我对着梧桐树行礼,焚起香来,点燃黄纸在我头顶燎了又燎,末了将纸灰浸在水碗中,用力几晃,猛不丁给我灌下,差点呛得我上不来气。那神婆便迷了眼,呜哩呜呀地高一声低一声的嗡嗡又说又唱。忽然,她睁开眼,拉长声音大吼一声:“全都给我跪下!磕头——再磕头……”
后来,我还是在乡卫生所住了几天才好起来的。这之后,大伙多被父母管束在家中,我也到村小上学了。
有一天,学校放了学,我便丢下书包向土丘跑去。“嗬,他们果真在!"大伙都欢呼起来,于是,我们便扮了高皇演起了"楚汉争霸"的戏。马童手执长长的鞭子,大将军背上挂上树枝做的旗子,军师手中拿着梧桐叶军扇,我当然仍扮高皇,众兵卒叫嚷抢兵器。玩了一会,大伙都玩累了,叫喊口渴。
大家正寻思间,小马童叫起来:"四婶家的老院不是有一棵梨树吗?"于是,大伙都欢乐起来,"对,摘梨去啰!"我们一哄都向那老院跑去。
那是七八年没人住也没人管的荒院,破塌的窑洞,临着墙根有棵老破了皮的歪脖子梨树,叶子飘落到墙外的水塘里,厚厚地积了一水面。
进入院来,杂草丛生,肥大的老鼠在草间出没,我们喊起来也竟不躲。正诧异间,只听众鼠吱吱地叫起来,一条粗大的花蛇从草间窜出。"蛇,嘻嘻……"大伙乱哄哄地喊叫一团。这时,又见草丛中忽拉拉地窜出十几条蛇,皆是一溜的花白,一齐围住一只毛色有点泛红的壮鼠。
然而,这时随着吱吱的鼠叫,忽拉拉奔出几十只大肥黑鼠,众蛇见势便都重新没入草间。几次三番周旋,展开了一场罕见的蛇鼠大战。
大伙早跑出院外,嘲笑着看向我:“国王,怕蛇……嘻嘻……国王,怕蛇……"我被将住了,咬牙喊道:"当年高皇斩白蛇,乃有大汉。今天待本王驱蛇,众将听令。"大伙齐喊:“喏!"
心中虽恐怖至极,但事已至此,也顾不了许多。便下令:“先锋官可带一半人马去池边汲水和泥,速速办妥!大将军与军师带其余人马,多捡石头瓦片。观本王今日鞭御众蛇,泥封众鼠。"
看看一切就绪,大伙都静下来了,只听见风吹草动间着鼠蛇酣战的声音,混乱在草丛中。
战机已显,我便大喊一声:“地蛇、地鼠,鉴尔等在人间作恶,本王今日就代天惩罚!"随之没命地抡起长鞭,向那草丛一溜儿猛抽,噼噼啪啪的声音,震耳欲聋。
众蛇鼠忽遭此一惊,皆慌慌夺洞而逃,转眼之间不见了踪迹。"小的们,喊起来!"先锋官便带头吼起来,大伙使劲地吼叫,一时间人声鼎沸。"大将军,封洞!"我一声令下,于是大小泥块顿如雨下,瞬间将破窑壁上的几十个洞穴封得严严实实。
我们见此不知有多么自豪,摘了梨,出了院落,玩别的去了。
从此后,关于孩子王国的事越传越神,连二伯都捧了糖果赞叹道:"了不得,了不得!"于是,我们又闹翻了全村。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王国里有一半臣民上了学,我们只是偶尔聚一聚。
一日午后,我放学回来,才知道屯子里发生了一件惊天怪事。
村里有个媳妇见四婶家旧院草好,便走去割草。走入院内便吓跑了魂:只见鼠如猫大,蛇如臂粗,相逐于草间,当即吓得边喊边跑回家,到家后四肢僵硬高举不屈。
后来,来了动物专家,将那莽蛇和怪鼠装进铁笼,运到了动物园去了。然而,那媳妇终没有好,不知怎得她家人竟将这归罪于我们那次“鞭打众蛇,泥封众鼠 "的壮举上。三番五次上我家来闹,拿东拈西,辱骂不休,母亲无奈将我送往外婆家。
后来,经公家调解,虽不再上门来闹,但村邻们仿佛一下子变了样:或冷嘲热讽,或丢砖扔瓦……总之,轿子屯再也容不下我家。
父母只好搬家,搬哪儿呢?那时,失了地的农民,只好进砖瓦厂。于是,在一个靠山崖砖厂旁搭建了一间小瓦房安了新家。父母每天从早到晚去厂里烧瓦拉砖。这样,我上学时段基本吃住在外婆家。
我初中毕业后,就到社会上混饭吃了,再也没回去。多年后,在外地逢着六指陈福,他当了轿子屯村长。听他说起,急先锋虎娃成了大老板,全家搬到南方某座大城市,资产过亿。大将军陈清做了抡勺的,在轿子屯景区大酒楼做大厨,日子越过越红火。只是马童陈清,给别人家起房子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
那棵梧桐树还在,成了著名一景。三爷爷的坟早迁了,不知迁哪里去了。那棵歪脖子老梨树被移到景区的大门做了自然成趣的门框,四婶家老院平了,起了一座民俗展览馆。
(四)杏树台
上了初中,由于搬了家,我基本就吃住在外婆家了。
记得那时外婆家有一年四季的果树和瓜菜地。春有杏树,夏有梨,秋有核桃、甜枣,山桃,冬季有柿子。
尤其是杏树,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外婆的家在一个叫杏树台的山坳,那窑前窑后都栽满了各种果树,都是无比的高大,怎么吃也吃不完。还有大片的蔬菜和瓜地。
更神奇的有一条叫大虎的猛犬,行如闪电,扑如山倒,陌生人不得靠近。外婆让我带上大虎,走到那都安全,因为那地方狼多,狼常常出没庄户人家,抓鸡扑羊,也常有小孩被叨了去,所以靠山沟森林散居的人家都养狗,只是最凶猛还要属大虎。
有大虎在,满树满树的杏子到了夏天金灿灿的,香味十足,舅舅在树枝上一筐一筐的摘,我在树下接住,轻轻地倒在树下的草丛上。
外婆和着一大家的人,一草席一草席的晒杏干,排的密密的,待排放得满场满院满坡时,外婆这时就把"大虎"拴起来,走门串户的召呼领里来摘杏。
大伙就一伙一伙的来,不出几天,大大小小的树枝上一个杏也没有了。邻居在自家院里都晒上杏干杏核,这个时候,小贩也就上门了。一大袋一大袋装得满满的,用托拉机车拉走了。
这个时候,大虎也解了套,该和我去守瓜地了。
一畦畦的西瓜这时也该开原了,买瓜拉瓜的,看见大虎在,也都实实在在的,不敢多拿一个;看热闹的闲人也不敢随意到旁边的菜地去乱摘乱踏的,都站得远远的。
不知怎的,大虎最听我的话。外婆想给那些孤老人家一些瓜菜,可他们怕大虎。
这时,我就对外婆说:"让他们来么,有我在,大虎不会咬人。"外婆却还迟疑,我就当面示范给她看。我轻拍一下大虎的脑门,说:"大虎,爬下!"大虎就温顺地趴在我脚下。我再轻拍一下,说:“大虎,上!"大虎就像离弦的箭,嗖!一下冲上前去,大叫起来。如此多次,外婆终于消了疑虑,大伙也小心翼翼敢靠近瓜棚菜地了。
外婆家最忙的是种植烤烟的那几年,忙不过来,就要找人帮忙摘烟叶。烟叶拉回来,在院子连夜要系上竹杆并拉到烟炉去烤。
那时间,我就多了好多好伙伴,都是来给外婆家帮忙的。忙完了,外婆给他们工钱,还捎带许多瓜菜。琴子就是那时认识的,记的她爱说笑,声音像轻脆的铃铛,可好听了。可惜,初中未毕业,琴子就到未地打工去了。
多年后的一天在县城衔道口遇见,她刚从广州打工回来,穿着洋气,头发烫得红红的,化了妆,声音也是一片的半懂不懂的外地腔,再也没有那时的半点影子。
初中三年,我们班32个同学,只有一个数学及格的,还是上年的留级生。120分题我仅考了27分,自然无缘中专。因为三年教我们的数学老师个个都是"神"。
初一从有理数开始我们就蒙了,那个老师一腔唱秦腔的调。一上讲台,总说:"同学们,昨天我们上了有理数的加法,今天该上什么了?"我们总是齐声喊:"有理数的减法——"。此后,直到下课,就再什么也没听进去。
叫上黑板做题,还没拿好粉笔,看清题目,老师就一拳砸在后脑上,哐的一声前额碰在黑板上,被大吼一声:“滚一边站着!"
原来这老师有个怪癖,上台做题,都先要向她鞠躬待她同意才可。总之,好不易,大伙熬到初二。总算来了一位博学的男老师,但这老师就两个字:一曰"牛",二曰"懒"。
每堂课总要三请四请才肯来,来了二话不说,往黑板上照例写一道高八度的算式,然后我们看都没看清题目,他就自话自说的讲起来。飞沬乱溅一通,却并未在黑板上写一个字。
讲完了,我们一看,满黑板的粉笔点;讲完,下课铃响了,他也就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一个失恋者,整天醉生梦死的。
到了毕业班,数学先是由一位及将退休的老先生教。老先生语言风趣幽默,常常逗得我们开怀大笑。他讲题很认真,总是工工整整的一步步把过程写在黑板上,而且推理很严谨,弥补我们两年来许多知识缺失。可惜,他仅仅教了我们一月多就换作了另一位中年教师。
我说的第三位神人就是他。梳着油光油光的偏分头,嘴里总是卟哧卟哧地嗑着麻子。一节课下来,一道题还未讲上来,麻子壳却铺了一讲台。
他讲不上来了,卡住了,就拿着教科书,捂着脸,用脚踩着前排同学的脚,踩着那个同学,那个同学就得上黑板做题。老师都不会做,同学大多不会做了,就乱做一气,反正大家都不会,也就不知道对错了。
初中就这样一晃过去了,我班大多数同学没能考上,只好到县里去上高中。而我,就停学到外地寻生计了。
这就是我人生最初的酒,有甜有苦,有浓有淡;有的漫品沁心,有的酣醉入肠……在这茫茫人海中,过去还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美丽。悲恨与痛苦早散入这酒中,没有了,有的只是丝丝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