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口肉,念一声佛,不如归去
辛丑岁末,因小说获奖,薛原野约赵忘岳徐仙子诸友人贺之,聚于马陵古道酒肆,其室若洞,其人若洞中三仙,其酒甘若山泉,自无始来,自天地混沌,复归于浩瀚。山风徐吹,千年岁月扑面,红尘事散淡于村野乡间。微醺而归,遂记之。
要冲出平庸生活的包围和束缚,就得有三四重决心和一辆越野车的速度。赵忘岳犹豫不决地问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薛原野油门一踩,发动他的装甲车,用力撞开旧阴沉如抹布一般的天空,他说,走,到马陵山,吃黄牛肉。
这个摄影者周末的时光都会在旷野上漫游,听歌,和路人聊天,发现一首诗和几只飞向天空的白鹭,有时候不找风景,坐在树下发呆也是一个完整的下午。
他说,我带你们走别人很少走的路。
他走过的路我也走过,他是摄友,开着车,我是驴友,一步一步地走过。而赵忘岳是土生土长的钟吾国人,我们走过的道路他从未走过,他的日子被家和单位圈成两点一线,眼中的风景就是前面的车屁股,后视镜里的车头,还有周围摇摇晃晃的电动车和行人。薛原野的车四年行程六万公里,赵忘岳十年开出同样的路程。赵忘岳发誓道,缺少的书本我用道路填充,缺少的公里我用读书弥补!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就是蚊子苍蝇,我就是奥特曼,我就是游戏中天天被人打的怪兽。
每次经过麦田里的花厅遗址,我总感觉这个地方和原先有所不同,不是有人把石碑朝路边挪了挪,就是麦田被无来由地增加了长度或宽度。或许五千年的历史过于漫长,或许因为寒冷、空旷、荒凉和孤寂,总之,我的记忆力永远赶不上遗忘的速度,记不住一块笨重的石碑,沉默的老树,还有那一地黄灿灿的狗尾巴草到底是铺在了这里,还是铺在那里。
越野车像头蛮牛,把乡间小路搅动出一层烂泥。在花厅遗址不远处,一片小小的汪塘边,瘦削的芦苇在寒风中左右摇晃,你模仿我的姿势,我学习你的模样,就像赵忘岳那毫不坚定的立场。薛原野说,据本地文人考证,这是乾隆皇帝老师徐用锡的村庄。
在大片的绿色小麦中突然跳出来一小片芦苇的黄色,场景突兀,应该是有故事在此发生或者有人物在此出场。三人如同环绕佛塔一般恭敬地绕行,赵忘岳嘴里念念有词,从前,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不相信沧海桑田。现在,站立于老辈人演变出来的精神粮食高地,他空荡的身体和心灵一点点开始泛绿,开窍。
行进中,湖水中的另一座马陵山也让赵忘岳着实吃惊。
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突然发现他对自己的家乡并不熟悉。在印象中,那座小山的每一块石头都因干燥而开始风化,而现在,倒映水中的山脉湿漉漉的,一波一波向他荡来,带着几分妖娆和仙气。
他怔怔夸道,真美!
是的,如果人间丑陋,如果仙境不美,那么,我们哪里寻找那一点点活着的意义?那时,我们把他带到马陵山的后面,想让他从另外的角度看世界。
如果不是三个人一辆车的贸然闯入,这一天,这一片山水只属于这两个垂钓人间的老翁。在氤氲的雾气中,两个老者背靠孤独小树,长长的钓杆、长长的丝线垂钓于空旷的山水之间,萧条的马陵山后山瞬间被钓出一片人间仙境。
当然两个普通的垂钓者并不知道在季节、水流和一座山脉的打扮下,他们已在我们的心中幻化升仙。我们并没有惊动和打扰他们,我们知道,惊动和打扰会破坏这天然的画面,会把这一切引向平凡。我们也知道,寒冷的日子钓的不是鱼,就像远古时代的老太公,钓的是沉在湖底下面深深的寂寞。
当影子在曲折的波浪中伸展和扩大之时,赵忘岳说,走,烧支香去。
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寺庙里没有游人,也看不到和尚,只有散发着木材香气的四大金刚分列两边迎接我们,正中间笑容满面的弥勒佛同样是原木的样貌。
我以为新出炉的神仙还没来得及装饰彩绘,又一想,或许,四大金钢和弥勒佛用木头真身告诫信徒,本色比五彩缤纷更加接近世界的真实。
庙中的腊梅悠然绽放,这种不起眼的树木得有多么庞大的根系,才能攫取大地的灵魂,一点点释放香气,在天寒地冻中提前告知世人春天来临的消息。
每一座不起眼的寺庙都有庞大的根系,通达佛祖的家园,是佛祖留给世间最好的学校,它让一些人免除劳作,从而专注于探求智慧。可是,在这所冷清的院落中,我目力所及只是零散的房间和空旷的菜地,实在无从感觉十几位师父在做些什么。但我知道,那萝卜白菜和翻出晾晒的菜地,一丝一缕都是佛祖的血肉之躯。
和尚似乎对三只蚂蚁一样渺小的游客有所感知,从边上的僧房走出一个来,棉衣棉帽包裹得严实。我问候,他颔首回应,然后一起走向大殿,走向释迦摩尼佛。站在大殿门前,他下意识捉住扫帚扫了几下,并没见扫动一丝灰尘,于是我用力跺脚,跺掉几千年历史沾在脚上的烂泥,然后眼观鼻,鼻观心,用阿弥陀佛的佛号一遍遍打扫内心。
三个黑衣世俗男子、一个黄衣和尚和满大殿的佛像相对无语,场面冷清,于是薛原野扫码一百元,向佛祖致敬,和尚仍是一言不发。于是薛原野问道,庙内有多少师父,和尚回答,十来个吧。薛原野说,听口音,师父是外地人。和尚,嗯。
其实薛原野想问的是你来自哪里?显然,和尚并不想提及家乡,也许他们四大皆空之人,并不在意来处和归途。
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还有读书、锻炼和打坐,我倒感觉自己每天过得像个和尚,而且十分迷恋这种生活,情愿在小城市中一天天凝聚能量,而不愿意去最大的城市耗散自己。
台阶一步步引导我们上升,当我们无限靠近大雄宝殿中的释迦摩尼佛之时,开始回转下行。在经过弥勒佛的时候,我说,我可能比这些和尚还要精进。
笑容满面的弥勒佛把嘴一撇,没有理我。
饭店的名字叫钟吾味道,位于寺庙的小道和一条大道相交的路口,岁月在男老板脸上留下淡漠,在女老板脸上留下更多的痕迹,这些都不是笑容能掩饰的。
他们对我们两只脚拖着野地里的烂泥并不满意,用拖把一遍遍清除着,嘴里说道,不是我们的地板滑,是你们自己的脚滑倒自己。
但是房间里面有几本书,把一个乡村饭店打扮出几分文艺气息。赵忘岳随手一翻余秀华的诗集说道,余秀华和一个九零后小伙子相爱了,从此以后,她的诗集流动的不只是悲伤,还有幸福。
墙上一幅奇怪的画,一枝巨大的梅花下面奔跑着三匹不同颜色的马,是想送给我们每人一匹,让我们踏上征程吗?新的一年就在脚底下,并不遥远。我们到达饭店的那一天,是在春节的倒数日子里。
一盘笼罩在热汽中的黄牛肉端上桌,边上两碟白色和红色的配料。赵忘岳挑了一块肉蘸了白色的又蘸了红色的放入口中,流着眼泪大叫道,这么辣,这么咸!
薛原野说,白色的是盐,红色的是辣椒,你什么都不用蘸,直接吃。
黄牛肉煮得软软的,这应该是一头牧归的黄牛,带着山的味道、水的味道、寺庙的味道,还有一树梅花的香气。我并没有像赵忘岳那样一边大口吃肉一边流着慈悲的眼泪,在扑鼻的肉香中,我想,按莫言小说《生死疲劳》的写法,这头牛就是我们的来处,我们的肚子就是这头牛的最好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