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字写书计划

12.自戕的西哈

2018-01-28  本文已影响12人  柴米妇

要说说这个人群里一支孤流的小伙子。经历那么多世事,非但没有忘记,反而时不时想起这个鹤立鸡群的人。他的名字,叫西哈。

小时候,不知道人会有绰号,也没想过为什么他的名字跟大家不一样。爸爸说,因为他长得像中国人民的好朋友西哈努克亲王,所以大家都叫他西哈。这么称呼久了,人们也就自然的忘了他本真的名姓。西哈努克亲王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但长大后发现CCTV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罗京,面熟的感觉频频让我想起他:西哈太像罗京了!

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弟弟来到这个初建成的水泥厂,一家人在仓库小屋里迎来了移居的第一个春天。屋外暖洋洋,空气喷喷香。漫天的野草野花,冲破各种生产材料的阻碍钻出小脑袋,引来一群上下翻飞的恋花蝶。它们停下来我就伸手去捉,不等手近它们就聪明透顶的飞走了。若走运碰到它们的翅膀,手指头上就会沾了黄的或者白的粉末。当此时,有个声音在身后响:来,小姑娘,给你照张相,怎么样?

我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叔叔捧着一个小盒子一样的东西,笑眯眯的看着我。那小盒子,应该是海鸥牌相机,那种需要在被窝里安装胶卷的、从顶端往下看显像的老式相机。他正四处转悠,寻找可拍摄的对象吧!我不知道什么叫相机,也不知道什么是摄影,只迷瞪瞪看着那个小盒子。看出我的好奇,他蹲下身子,给我看那个小盒子,我一探头:喔~世界万物被压缩,收进那个小盒子里去了。

他说,把你的小手放在咯吱窝下面,对着我这里笑,过两天你就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了!依言而行,我听到一声从来没有听过的好听的声音:咔嚓!

那天太阳真好,妈妈把洗好的衣服穿在屋外的竹竿上晾晒,看见了这一幕。她说西哈,把我的两个小家伙都拍进去吧!

噢,妈妈认识这个叔叔,他叫西哈,我记住了。是啊,我还有个弟弟!我一直想不起他是怎么来到我和爸爸妈妈中间的。自从有了他,晚上我就不能跟妈妈睡了。我只能跟爸爸睡大床,而妈妈带着弟弟睡小床。本来爸爸妈妈都是围着我转的,这下一切都变了。

妈妈把弟弟抱了过来,打算让我们一起站在那个小盒子前面。弟弟不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腿直蹬表示不乐意。他已经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只见他一通乱翻,从手中的小竹篮里,找到一张老虎图片,龇牙咧嘴冲西哈举着,露出一口米粒般的乳牙,小老虎般“阿~呜~”叫了一声。

我蹲了下来,乐不可支的看着这个拿纸老虎吓唬人的小东西。就在这时,我又一次听到那个动人的声音:“咔嚓”,于是,5岁的我和2岁的兄弟有了第一张合影,那是我至今宝爱的图片之一。

西哈是大城市来的小伙子,相机是他的玩具之一。穷乡僻壤里的人们没有玩具,所以被西哈拍进去就成了令人开心的事情。西哈让爸爸妈妈一起过来拍个全家福,妈妈忙不迭的叫来了爸爸。我站在爸爸的身边,妈妈抱起赖在地上的弟弟,弟弟还在玩弄那张老虎图片,虎视眈眈的看着西哈。这张合影,是爸爸妈妈组建家庭以来的第一张全家福,可见它无比珍贵。

我很爱西哈拍摄的这三张照片,它比妈妈带着我去照相馆拍摄的,那些端着架子衬着假背景的照片真实自然了许多。它帮助我和弟弟记住了自己在日光下的样子,同时记录了爸爸妈妈青葱碧绿的年轻时代。照片上的背景信息,证明了一个五岁孩子的记忆,准确性丝毫不用怀疑。我惊喜的看到小屋门口,妈妈晾晒的衣服,整整齐齐,这让我感到亲切和温馨。我看到自己和弟弟穿得干干净净,这让我可以想见,年轻的父母操持一个家庭所付出的各种努力。泛黄的老照片上,我的笑和不笑都很可爱,使如今老迈的自己,很想抱抱那个站在岁月另一头的小人儿。

不仅仅摄影,西哈的日常消磨方式,也迥然有别于其他年轻人。金玉其外的西哈,同样玉金其里。他歌唱得相当不错,还会写曲子,并用六弦琴弹出来。每年国庆,年轻人聚集起来,西哈弹琴、唱歌、朗诵、拍照,成了聚会上最忙的人。爸爸说,西哈还很能写,他清新的小诗,常见诸于报端。那个年代,西哈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都会变得特别起来。

可平常,人群里的西哈十二分的寡言,不打牌不喝酒,常独处不聚众。在那个小厂,西哈不会遇到旗鼓相当的朋友。有人说生活是面镜子,你笑,镜子里的人也对你笑。西哈天生一副笑脸,这样的面相没有理由不好运。早已九泉的西哈,不知道时隔多年的此刻,我正用文字穿过时光隧道,再次来到他的镜头之前,我特别想做的事,是为那3张照片道一声谢谢!

爸爸说西哈是来自上海的下放青年,原本要读大学的年纪,来到自己一无所用的水泥厂,空有满腹才华,唯有孤寂叹息,浑浑噩噩,郁郁寡欢。

西哈一直企望,能在自己的老家上海找个女朋友。可是相隔甚远,谈何容易。好不容易熬到下放青年可以回城了,西哈上调不顺,更加抑郁。可那时候没有抑郁这个词,少见多怪的厂人,开始躲着西哈。

没有人愿意跟西哈住,厂里就给西哈分配了一个单间。前后热闹,左右繁华,唯有西哈住在孤零零的一间小平房里。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能经过那个没有邻居的小单间。如果西哈把门开着,我可以看见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痴痴在翻书;有时候闷闷的拨着吉他;有时候他拉着窗帘点着红色的灯,宿舍成了洗印图片的暗房,一根细绳上,木头夹子夹着刚显影成功但尚未干透的照片。有时候,他低头食不知味的吃着饭;有时候,他两眼一片茫然的在听收音机。而有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只呆呆的坐在床沿,瞪着墙壁。

我大了一些,又大了一些,在光线好的扇窗户下,对着镜子学习编辫子。西哈经过看见了,笑眯眯靠近窗口问我在做什么。他还是那么帅,可两鬓已斑斑见白发,原本盖着脑门儿的头发,不知去了哪里。我不知道,西哈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小厂,已经呆了整整十六年。当时,我心里一阵发毛,嘴里支支吾吾,起身放下编了一半的小辫子,跑到另一个屋子里。连我都开始躲避西哈了。

终于,某个肃杀的秋天,衣着单薄的西哈,掏出家伙,在自己的单间门口小解。就那个姿势,笑眯眯不吃不喝保持了一整天,时不时的还低声跟自己聊两句,焦敝的嘴唇冻得黢紫。上班下班、厂区和生活区往来穿梭的职工,都看在眼里,有的惊异,更多的是快速绕行。没有人问寒问暖,也没哪个部门的负责人上前软语好言,劝他回屋休息,哪怕加件衣服也行。

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人们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打打开水,买买早饭,吃点喝点热乎的东西,准备去上班。有人惊慌失措的跑到保卫科科长家里报告:西哈上吊了!那一年,他41岁。

我闻讯惊恐的跑了过去,远远的,不敢太近。他脚踩着书桌前的木椅,脖子上是根皮带,系得并不紧,另一头挂在木头屋梁上。西哈的身体没有悬空,舌头也没有外伸,嘴唇是紫的。面容安详,依旧带着微笑,仿佛离开是一件不言而喻的开心事。

上天没有因为才情而格外垂怜西哈,他像其他依仗才情不向现实妥协,没有门路又不会钻营的年轻人一样难以善终。最后,无声的消失在广袤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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