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

亲爱的小孩

1

临盆的前天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头还没有完全入盆，心想你可能霸着妈妈肚子这个豪宅呆至小满那天（原定预产期）仍意犹未尽。有些焦虑，在网上搜索过期妊娠相关词条，以及帮助顺产的瑜伽视频，在安静的夜里练习。醒来天气晴朗。独自在家，叠了衣服，洗了床单被单，还一个人搬很重的行李箱。如常起落。下午去楼下拿快递。刚拆完包裹，感觉到身体异样。是这样细致生活地迎接着你的到来，却没想到那一刻如此降临。迎接，降临，诞生，美好的词。滋味百般，无以言尽。

你的到来是一场建造。粗糙、涌动、撕裂。至今身上的妊娠纹未退，也许会跟一辈子，就像生命的烙印。无意图地，生命的相逢在此时此地。对新生有祝福，有温柔，是一种尊重。

这段日子，常常抱着你看着你，内心不平静。像在海水中开辟路途，试图寻找一个人最初始的混沌记忆。当然无果，人类在长大也在老化。记忆脆弱。像是走在迷途森林，找不回来时路。更何况用一个生命去映照出另一个生命，本身就是一场费尽心力也无法维持的幻象，自我完成更实际。所幸一个生命的存在，在某些时刻能够带来犀利的审视和癫狂的影响，譬如与自己母亲的关系将会获得重新的思考。丰厚的馈赠。

在清晨温柔的阳光里与刚醒来的你对视，双眸明亮笃定，静水流深般。也有哭闹的时候，在我的胸前咿咿呀呀，小嘴似小鸟儿嘬嘬嘬。有天前半秒哭闹的你突然趴在我身上睡着，猝不及防的感动。你偶尔发呆，这世界负责新鲜，你只需保持好奇。日日与你洗澡，卸下衣物后，从你紧握的小拳头能够洞悉你对这个世界的防备。需要不停地跟你说不要怕。不要怕，赤裸才是本来面目，包裹是自我保护。总有一天，我们会将所有归还，包括羞耻。不失为一种真实。

满月后你的眼睛开始渗出泪水，此前我一直以为婴儿无泪，颇为惊讶。泪水自有悲伤的力量。你对一切声音敏感，常常浅眠，惯于怀抱。做婴儿不易。不适应即抵抗，表达工具有限，容易产生情感依赖。也许你要的不是安全感，而是更好的进入生活的状态。爱你是本能。爱同呼吸，不吝惜是我最大的温柔。也欣喜，有被需要的庆幸。夏天来的时候，你开始认得妈妈的味道与声音。必须认清的是，你需要我并不等于我拥有你。“我替宇宙暂时照顾和保管你一段时间，也许你能够因为得到过爱而懂得爱自己爱他人，因此得到更多的爱。”（摘自庆山《仍然》）

56天，你经历黄疸、湿疹、大口呕奶、消化不良。最近常常凌晨才睡去。但愿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依然能保持耐心与温柔。刘瑜曾写给自己刚满百天的女儿一封信，信中有段话妈妈借来读给你听：

愿你慢慢长大。

愿你有好运气，如果没有，愿你在不幸中学会慈悲。

愿你被很多人爱，如果没有，愿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

愿你一生一世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

亲爱的小孩

2

光阴如水，春江东流去。转眼间上段关于你的文字已是半年前的记录。

如今你八个月有余，长开了模样。双耳犹精灵，细发如柔丝。娇嫩欲滴的肌肤，抗不过冬风不止的呼啸，小脸微皴，不得不早晚为你涂霜，尽管你并不情愿。指尖落脸，疼痛让你学会了抗拒，亦教会你接受，待风霜过，雨露甘甜。

这半年来，你的运动轨迹是：翻身、抬头、连滚翻、扶坐、爬行、独坐。有别于其他大多数小孩，你翻身先于抬头，爬行先于独坐。而这些“技能”大多为环境所激发，譬如在数次醒啼支离破碎的深夜，在无暇看顾需索无果的饭点，在看得见却够不着的几米之隔。匍匐在冰凉的地面上，无视平日喜欢的玩物，即便遇到拐角也照样麻利穿行，只为泪水决堤时春风拂面。或许这就是悲伤的力量。无疑我就是你心中的春风，你紧紧扯住我的裤脚，止泪仰望高高在上的我，我知道你的需求，原谅我没有及时拥抱你，在那些不得不的片刻。从房间到浴室，从客厅到厨房，距离很短路却漫长。你已然学会向这个世界奔赴，及你所能地，寻求亲近、安全、慰藉和如意。

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有种魔法叫做妈妈的怀抱。惯于醒后立即翻身，再怎么精心防护也有不慎之时，你曾从半米高的沙发和床摔下来，五体贴地。你骤然大哭，我浑身颤抖。爸爸说我不能哭，不然你会更害怕。我紧紧护你在怀里，止泣轻抚你后背，嘴里叨叨“不哭不哭”，很快你又笑颜逐开。每天，你在我的怀抱里缓缓醒来，又在我的怀抱里沉沉入睡。24小时在线，37度恒温母爱。不够，依然不够。依赖是一种情绪，一种记忆，一种防范陌生人的机制。但过度依赖也常常让我感到疲惫不堪，我的个人自由早已魂归天涯。与之抗衡，慢慢学会一手抱你一手煮水、淘米、洗菜、炒菜甚至买菜……这个过程，也是我与自我和解的过程。有天夜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发问：宝宝最大的爱好是什么？答：妈妈的怀抱和乳房。认识到这一点，让我对宝宝对于母体本能的依赖情感产生了无尽的怜悯。巨大的洞，明媚深处是暗。暗包括很多，如孤独、恐惧、悲伤、无知、危险、病痛……而我能做的，就是满足你，继而照亮你，守护你。你并不是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界。

秋雨未到，你人生第一场感冒却毫无征兆地来了，并且来势汹汹，我措手不及。走常规门诊，开的是西药，无效甚至加重了咳嗽。做中医推拿，加上雾化，你并不配合。换了个门诊医生，拍片，考虑支气管炎。抱着你坐在医院大堂石椅上给你测体温，你安静地睡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十分沮丧。鬼使神差地，我并没有听医生的话让你住院。回家后坚持给你喂温水或淡淡的姜糖水，安抚你满足你，几天后你逐渐好转。尽管黑夜支离破碎，但庆幸你不必遭受住院治疗的苦痛。想来定是我大惊小怪，把情绪感染了那医生。秋雨过后，轮到我发烧，乳腺炎发作，不能母乳。我在医院打消炎点滴，腾出一只手抱你。你饿了，哭声雷动。暮色四合，风露渐重。心知，爱自己，才能更好地爱你。

每次打预防针，你都非常配合。当然，你尚不明针砭之痛，光火之殇。满半岁时，因检查需要你被抽走了一小管血。我紧紧护住泪眼婆娑的你，脑子里挥不去值班护士抓住你的小脚几次都扎不着血管的画面，心如刀割。爱是感同身受，仿佛你从未离开过我的身体。你是脆弱的，令人疼惜的。只是我无法替代。未来有更多不能承受之轻等着你。又如你在添加辅食之后排便痛苦，那来自身体的陌生感觉也是一番考验。

带你去汕头看望我病重的奶奶。老幼之手相合，有说不出的温柔。你喜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绽放笑颜，如花开般。唤“爸爸”（baba音）多于“妈妈”（mama音），你乐意同我不知所言地叽叽喳喳，或模仿，或自我完成。你好奇地打量着这洋葱般的世界，撕开一层还有一层，千千面面，然一张纸一块布可作一个世界。甚至，你会暂停吮吸，用手指触摸我的乳房，作仔细观察状。我舍不得叨扰。愿你的世界宁静，干净。

写在腊八节。铭心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