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令 十二 紫暮弦歌

沿着台阶而上的是一条石板路，虽然没有玉阶朱栏，然而眼前遍植的槭树分落两旁，在两侧石台微弱的烛火映照下，衬的石路格外的宁静悠远。
正值槭树红叶翩翩而落的时节，夜空中，一片接一片的叶轻轻飘过眸前，划过衣袖，飘落脚边。微暗的光线中，卫师灵踩在铺满了石板路的落叶上，一步一步的拾级而上。
她走的极轻，生怕一个快步，扰动了落叶的轨迹。

通往紫暮阁的路，卫师灵是再了解不过的了。但唯有这段小道，她是从不敢造次的。
卫师灵想起以前，那时也正值秋风叶落时节，一天，剑法初成的她，激动的想要展示给其他的师兄弟们看一看。想来想去，只有紫暮阁的虞师姐最为合适。于是，兴致冲冲的带着佩剑往这紫暮阁而来。
踏上台阶时，却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纷纷而下的红叶，随风而落。叶红如火，倒丝毫没有秋天的飘零寥落之感。一眼望去，尽是花火色彩。清潇山到处都是青桐翠松，即使入了秋冬，一山望去，也是四处青绿，甚至随着季节还稍带了些点墨寒意。
卫师灵想着可能是因为入门比较晚，加之平时师尊看的紧，自己忙于练功，从未在秋天上过紫暮阁。在卫师灵的记忆中，山峦之上，从未见过这等鲜红。更何况，那叶要比普通的枫树叶红的多，着实令人喜欢着迷。
她不时的伸出手轻抚划落的叶，醉心于眼前的画面。
看着看着，卫师灵突然想到：我的这套剑法本就是用速度催生剑影，以快制动。师父常说，功夫练到家之后，使招的速度越快，威力也就越大。平时我也只是对着空气虚练一阵，虽然剑招心法已是默熟于心，然而却从未见过实际的效果。倒不如，今天就把这些落叶作为目标试试这套剑法的威力。
想到这，卫师灵随即拔出剑，左手二指压在右手紧握的剑柄上，以内力催生剑诀。片刻，只见，数十道剑影随着卫师灵的剑招而动，或而向前疾刺，或而左右圈挡。身旁的红叶多被划成碎片，甚至有的被剑气击中，直飞出数丈之外。直击在两侧的青树干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这一想法果不其然，对检验她的剑招很是明显。那剑在她的手中，不断挥舞，翻动极快的剑影虽然很难捕捉，然而还是可以凭借那些落叶的断裂与四散方向，看出剑的轨迹。这套剑招使出的威力，也不言而喻。
“你在这儿做什么？”
卫师灵被人忽然使招拦下，顿时甚是惊忧。那人虽是徒手，却在与她交手几招之后，轻松化解了她手上的招式，随后二指一弹，击中卫师灵握剑的手背，将她手中的宝剑打落在地。紧接着左手一抬，点了卫师灵的穴道，将她定在原地，问道。
“虞姐姐，你点我的穴道干嘛？”见了立在眼前的人，卫师灵才总算放下心来。
“我不点你，我的这些槭树还不让你削切光了。”女子带着余怒，但听那语音，可见她还是个温婉之人。
“我只不过是来让你见见我新学的剑法，看这里落叶如雨，就想在这儿演练一下。不曾想过要削切这些树啊。”
“还敢狡辩，我在一旁看了好久。这些树上到处都是你的剑痕，如何抵赖？”女子道。
卫师灵被她这么一问，不知该怎么辩解了，又想着确实是自己的错，心中委屈，快要哭将出来。
“有错就得罚，不然下次你还敢犯。”
女子说着，抬起手便向卫师灵而来。卫师灵吓得闭了双目，只是大声哭喊，不知接下来会怎么样。
卫师灵只觉的自己的额头被人用力的弹了一下，随后，穴道也被解开了。她警惕的睁开双眼，想着女子还有没有后手。
“这次先给你个教训，下次若犯，再罚可就没这么轻了。”女子说完，转身往山上阁中而去。
女子走出几步外之后，卫师灵方才回过心神。她赶忙收了佩剑，跑着跟了上去。
“虞姐姐，你刚刚一直都在啊？”说着，不时的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一直都在。”不缀多余文字。
“那我刚刚的剑法你都看到了，你觉得如何啊？”
“花哨有余，威力不足。”
“这些不是枫树吗？怎会如此鲜红？”
“不是枫树，是槭树。”
“槭树？山上到处都是青桐松梧，这里怎么会有红叶的槭树？”“虞姐姐，这些树是什么时候有的？又是什么人种的？”
“不知道。”
“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啊？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
……
卫师灵跟在那人身后，不时的缠问道，心中也没了刚刚二人还是交手时的担忧。而被她不断追问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潇派八杰之首，掌门玉虚子座下的大弟子虞紫弦。想来二人都是门中少有的女弟子，关系交善不足为奇。
翩翩落影中，虞紫弦与卫师灵，一袭紫衣在前，鹅黄翠衫在后，在这秋天鲜亮的色彩中，往那紫暮宫中而去。

“以前不明白虞姐姐为何对着槭枫如此执念垂爱，现在看来也似是能渐渐明白了。”卫师灵心中想着，她将自己的脚步慢之又慢，体会着虞紫弦彼时彼刻的心境。
纷纷而下的叶影，此刻看起来仍是令人醉迷。虽然夜色遮蔽了它白天的红艳，却依然迷离着整个秋天的时光。
走着走着，一阵琴音传进了卫师灵的耳中。往前再走十余丈，那琴声变得更加清晰真切。卫师灵立住双脚，屏气而闻，只觉得那琴声中似有潺潺流水而来，潺湲中更显静谧。卫师灵闭目而听时，感觉自己似是置身于山涧之旁，四下没有一点杂音，顿觉心中空荡澄净了许多。
一阵之后，那琴乐慢慢变快了起来。卫师灵未睁开双眼，口中凭着感觉说道：“盈盈而过，冉冉而落，现在这曲听起来，如清风如细雨。”好似在品论一般。
再过了片刻，曲音越发急切，大有山岳同动，风雷并起之态。卫师灵听得入神，到了此处，心中愈发紧张，但已无法自拔。只觉得呼啸山风与那倾盆雨势即要向自己袭来一般，自己此刻却无处避身。
兀的一下，卫师灵感到自己的额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顿觉生疼。
“虞姐姐，我……”卫师灵睁开双眼，从那琴音中脱神而出。
她心中想着，用手指
弹打自己的额头，除了虞紫弦，旁人从未知道。此刻，不是她又会是谁。于是还未待睁眼，便已开口叫道。
卫师灵定了定神，看向眼前的人，口中准备说出的话，也随之停了下来。
“陆师哥，是你？”卫师灵起初还是很惊讶，然而转念再想了想，方又明白过来：我不就是来这寻他的吗？在此见到又有何稀奇的呢？
“灵儿，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师哥，这话该我问你吧，而且还是大晚上的。难道师兄弟们之间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传言？”
“大伙都说你和虞师姐是从小一起入得门中的弟子，郎才女貌，青梅竹马，很是般配。我以前只当是师兄弟们之间的玩笑话，现在看来倒是真的。”
“我与紫弦自小结识，关系好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那也不至于每次从山下回来，都往紫暮宫来吧。”虽然只是见到这一次，然而细细想了想，以前的陆九星应该也是经常一个人站在紫暮阁外，这样的情况绝不会是偶遇。
陆九星未想到卫师灵竟然会如此说道，忙回口道：“我只是听到紫弦的琴音，跟着琴声停在了此处而已。”
“灵儿，你来此是找紫弦的吗？”陆九星问道。
“当然，难不成我到这是来找师哥你吗？”卫师灵回道，似有些急切。
“为何事？”
“奥，没什么。只是想告知师姐今天在大殿之上发生的事情，以及通知她此次动身前往洛川，她也在我们的行列之中。”
“我本来也是准备告知她这些的。只是在这阁外，闻得阁中传来的曲乐，一时间沉浸其中，忘了这一切了。”说时，不带一丝矫造语气。
“原来如此。刚刚我也是听了她的琴音，一时走了神，都没有注意到，你也在此。”
听闻卫师灵说完，陆九星纵身跃起，重新落在身后大树的粗广枝干上。
卫师灵随即也跃身而上。夜色之中，陆九星双手抱于胸前，背依树干，静静地听着阁内未完的琴声。卫师灵站在他面前三尺外，粗大的枝干足以承受他们两人的站立。

“师哥，你可听得懂这琴音？”
“师妹莫要取笑我了，我对乐曲几乎是一窍不通。凭心而论，我只能听出那琴音时而轻慢悠缓，时而急切剧烈。大千世界，风云山岳似乎都在其中一般。若论曲中深意，我便一点不知了。”陆九星说道。
“《列子》中曾说道：伯牙抚琴于山野，遇樵夫钟子期。伯牙每弹奏一曲，钟子期都能领会其中峨若泰山，洋似江河之意。想那钟子期也是不懂五音，不知六律之人，然却能听出曲中意境。此刻，阁外听琴虽不比钟期伯牙，但是你能听出虞师姐琴音中的这些变化，也是难得。”
卫师灵继而说道：“虽然我对虞姐姐的琴音大致能懂，却不明白为何这曲乐能达到引人入境的效果。”
“说道这，或许那与曲谱并无太大的关系，恐怕紫弦刚刚在弹奏那段琴曲时，无意之中将自己的内力注了进去，故而会有这种作用。若不留神，听曲之人的心绪初时会随着曲乐而动，时间一长甚至还会被扰了心神，摄了心魄。”陆九星解释道。
“师哥，你是如何得知的。”
“以前常听闻江湖上有的人善以曲音为兵，只是不曾见过。刚刚见你立在那里久久不动，稍加联想，猜测是如此。”
“原来如此，没想到乐曲也能运用的如此厉害。”
“灵儿，你常在山中，又与紫弦多有来往，也懂得紫弦的琴音。你听听，现在她的琴音是何意。”陆九星听到突然变掉的曲调，虽然自己以前常立在她的阁外听她弹琴，但像今天这般，有个懂乐的人在身边替自己讲解，倒还是头一次。
卫师灵细细听了一阵，边听边说道：“诗中有云：‘秋霖暮沉风切切，但余离绪在。红颜妆顾几多愁，寒花残叶，归人何处，徒我目窗外。’这琴音中似有秋夜清寒，风雨凄切之音，相必她是在借着琴曲，抒自己忧怜之情。”
陆九星心中一丝悸动，明白过来。
“此曲有名字吗？”陆九星问道。
“曲名我也不知。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虞姐姐弹奏这样低沉的曲子。我也是从那曲乐之中胡乱解的，要问曲名的话，恐怕得亲自去问虞姐姐了。”卫师灵解释道。
陆九星安静的继续站在树上，不缀多余的语言。

时间又过去了许久，期间，紫暮阁中一曲奏完，又起一曲。
卫师灵不说多余的话，只是在琴曲变更时，为陆九星解说一番。
又过了片刻，卫师灵突然开口讲道：“师哥，虞姐姐似乎在叫我们进去。”
陆九星睁开双眼，问道：“为何这么说？”
卫师灵道：“现在这支曲，名为《鹿鸣》，本是从先秦诗经中改将而来，本是在迎客欢宴之上而奏。虞姐姐明知此曲不合氛围，却在此处弹起，想来应该是她早就知道门外有人，现在唤我们进去。”
陆九星明白了过来。一直以来，这些琴曲他都似曾听过，只是那时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今天，听闻卫师灵在一旁解说，对每一首曲都有了了解，并且也明白了虞紫弦想从琴声中传递的信息。
“以前，我不识曲中意，原来，一直以来，这些琴曲都是在向自己传达一些信息。”陆九星如是想着。
“师哥，我们进去吧。”卫师灵盯着陆九星看了看。
“灵儿，你进去吧，告知紫弦我们明天出发的消息。”陆九星开口讲道。
“师哥，你不进去吗？”
“今天，我就不进去。”
“为什么？你到这来，不就是为了见虞姐姐吗？”
“我与紫弦之间，听到这些琴曲，已是胜似见面。而且天色已晚，你们师姐妹想来还有许多话要讲。我就不再打扰你们了。”陆九星道。
说完，纵身飞走，不见了踪迹。
卫师灵甚是不解，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两人本就是青梅竹马，从小长到大的同门，加之谁都看的出来，他们二人互生情愫。现在为何人都到了门前，却又不进去了。想着这些，卫师灵都已忘了自己起初寻那陆九星是所为何事了。

“虞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阁外。”
卫师灵推门走进紫暮阁中，只见面前不远处，紫衣女子安坐在琴案边，双手扶在琴弦上。
听出说话之人是卫师灵，她那弹琴的玉手瞬时停了下来，随后睁开眼睛看着开门而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