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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阳·印象

2018-05-31  本文已影响66人  平壤怪物
文 | 林自轰

1.

所有的人都在起舞他们如此愉快我希望我也可以这样


你要知道他们身上到处是烟味,他们说话但不听别人说话,他们混作一团但彼此留有距离地跟随节拍扭动身体。我学着别人高举双手晃动头颅但完全没有快感,垂下双臂的途中还蹭到了旁边一个女人的屁股,她回过头瞪了我一眼,没有再理我。

腻烦极了,厌倦透了。我看着002和008和他们带来的几个女孩还在高台上消耗能量,蹦跳、呐喊的同时还能不辨对象地搂过谁就亲吻谁。她们闭眼睛噘嘴,假睫毛掉了一半,002比划着“爱与和平”的手势,大声说这是他以后要订做的墓碑的形状。我说你最好早点死掉。他说承你吉言。我说不谢。

我连放在寄存处的两套廉价西装都忘了拿就先走了。

“缪斯”门口几个保安背手站着,年轻人在花圃边激喷呕吐物和眼泪。想要大干一架的两拨人被保安赶走,隔壁街有烧烤、羊肉粉和豆花面,什么问题都能在那里解决。我等到一辆空车开门坐了上去,车里是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我打开车窗让冷风灌进来,路灯的橘色星芒扰乱视线试图遮掩一场秘密的陷落。

能怎么样?能干嘛?002卖电线。008是个画家。我卖保险。我们住一块。

城市被山围困,为了生存人们必须一点点地从自然手里抢夺地盘。

我问司机:“这里有过地震吗?”司机哑了几秒,摇头说不知道,重新把话题转回他的情场经历上面去。

车不是在上坡就是在下坡,以为自己在低处时望出去经常会发现其实是在高处,盘绕交错的风景让人混乱。

丘陵上黑山羊跟在牧羊人后头,队列行进,狗奔来跑去,凶狠地吠叫。鲶鱼在酸汤锅里沸煮,眼珠子吐了出来,鱼嘴张得很大但没办法说话,黑色筷子剔去鱼皮,剥离鱼肉,它失去自己原来的样子。众人劝酒,喉咙在动,有点晕眩,有点尿急,一切都还可以忍受。花衬衫男人的脸和脖子通红,说话时喷吐酒气,鱼被分食光了,002关火,红色汤汁的涌动渐息。

下一个场所时远时近。什么事情都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寻找是形而上的徒劳。


黑暗中,我只穿着内裤仰躺在床上,眼睛尝试穿过有很多个“囍”字的蚊帐看清楚外面。

门上贴有一张拳击手的海报。我爬下床,走到他面前摆出格斗准备姿势,双手握拳护在脸前,左右跳跃,对他百般挑衅。他不理我,我使出一记强有力的直拳揍他的脸,墙壁发出一声闷响,我吃疼地捂住拳头。隔壁房间的床板在摇撼,我倚着门,放任身体缓缓滑向地面,瓷砖灼得两片屁股冰凉。

鸟的羽毛比黑更黑,它们落在外边的电线上审视我的睡姿。天微微亮,我睁开眼,把手伸进内裤里挠痒,黑鸟扑腾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外面传来流水声和听不清的人声。穿拖鞋的老人遛着自家又老又丑的狗,我的同事抹了很多发蜡在扬尘的路口埋头吃肠旺面,吃得很小心是怕红油溅到他们的白衬衫。

漱口的时候我端着塑料水杯走到窗边看下面的街道。没有变化,像是随时都会坍塌但坍塌不了,野草、青苔和小广告侵蚀黄色围墙,院里只有老人在走动——年轻人集体消失——他们白天是高楼大厦的鬼魂,晚上回来捡拾肉身。


没有海的人向往海,我们在和海见面前都有过种种美丽的幻想。

002对我和008的幻想嗤之以鼻。他说:“啥海啊,不就是很多水吗?”

但我们还是求他带我们去看了,因为他有驾照有车有钱。他提出的交换条件是008不能再未经我们允许就带女人回家以及我不能再在他便秘蹲厕所的时候踹开厕所的门。

我和008答应了近一个月。

事实是海和”很多水“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东西。

我看到一座无限延伸的木桥,桥两侧护栏上站满了海军水手,他们又高又壮,汗津津的,穿着雪白的海军制服,鼓起双颊吹响金色小号,号角在晴空下反射光辉,通透嘹亮的号声远比排浪汹涌,我们置身广袤的灿烂中,忘掉了身后的世界。要知道这可是足足一万支小号呀。

哈!008兴奋地跃入浪潮,在海水里扑腾,他向我们招手,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诶诶诶诶诶诶!”我也向他招手。002挠着头在沙滩上留下脚印,他走过来拍我的肩说:“他不会游泳,你去救他。”

“哈?”我不满地踢了一脚,细沙高扬在空中被风吹散,“不会游他跳下去干嘛?”

“海嘛。”

我把人字拖压在叠好的短袖衬衫上:“啥海啊,不就是很多水吗?”

002一脚把我踢进海里。我以蹩脚的泳姿慢慢向前游动。不着急,我回忆救生手册上的注意事项,最好等溺水者挣扎到快没力气了再过去,这样就不会被对方出于本能紧紧抓住一起遭殃,于是我像一头鲨鱼一样在008身边绕圈,他双臂用力地拍打水面,被海水呛到了还坚持叫骂,说要杀了我这个狗东西。我又等了一会,让他喝多几口海水才游了过去。

这下我们都有海了。

回贵阳之后008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连画了好几天,他向来不让人看未完成的画作但我很好奇。一天下午,阳光透亮,我趁他去大便的时候偷偷溜进他脏乱的房间里看画——是一幅尺寸巨大的油画——大片大片的蓝色和金色几乎要把画布撕裂。颜色没有形状,肆意奔涌。

2.

我想真正了解其他人到底在小心翼翼地说些什么


有必要了解一下我?

我说我是个和你们一样的普通人,没有人会信,因为没有人会是普通人。创作者拎几个死结出来,宣告不止你一个人有这种病,但总归没有人不是孤独的。

疗效如何?

我一不小心就会注意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世界,幸福,意义,存在的不存在的无法存在的理念,狂涌的风,龟裂的水池,压弯竹叶的水珠,数亿人的失焦,失去生命的虫卵,记忆里的麦穗,狼的嚎叫。城市地下有十万台涡轮机器转动日夜吞吐黑色汁液,膏腴的脓水下潜,齿轮倾轧虚无,一百万个梦同时破碎。

我每天为了业绩提心吊胆。在贵阳卖保险不如卖保险套。也许是我的方法不对,我躺在沙发上检讨自己是不是没有好好地去维护客户关系——酸汤鱼、丝娃娃、辣子鸡、羊肉粉、西江苗寨、大瀑布、银饰、洗浴中心、酒吧KTV、酒、香烟和马桶纷落。

我用力摇头——该作检讨的是城市。在这里2500块包吃住可以雇到人,城市的一天从傍晚开始,晚上12点还会堵车,繁华的市中心遮掩不住贫瘠,稍微离开心脏地带就能感受到扑面的衰败,年轻人拙劣地模仿流行,用重复的娱乐剥开夜的囊肿。

002说有的人每年只在他那里做几个月短工,攒够钱就炒他的鱿鱼,到处去行乐消遣,把积蓄喝光了才会回来找下一份短工。

花果园的高楼遮天蔽日,一层楼是一座迷宫,里头有上百家小型酒店,找对房间都要找半天。外地人像寄居蟹一样四处爬行,酒店里面空气浑浊,行人在天桥上摩肩接踵,独腿街头艺人带着他的狗在十字路口弹唱,灰白的云在他头顶流动,“在半睡半醒的时候仿佛又听见水手说。”

他说:“真的能有神吗?”

008盘腿坐在我前面,盯着电视上的《破浪》,头也不回地用手肘捅我。他闭关画画的时候像个野人——长发凌乱,脸上全是胡茬,腿毛像盛夏的杂草,橄榄色T恤被洗衣机搅得松垮,溅落在肩上的颜料像粗盐、头皮屑、细碎的星光。

“画完了?”

电影里女人因为男人的离去在痛苦地喊叫。她有预感。

他摇头:“我完了。”

“没灵感就出去透透气······”

“这次不一样。”

008从我脚边拿走遥控器摁暂停。墙壁上的挂钟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东西,之所以会被留下来是因为它有一个星期走慢一刻钟的毛病,现在已经走慢整整一个小时了,我和008懒得去调的结果是008开始习惯用泰国时间指导他本来就没有规律的生活,接下来有望和哈萨克斯坦人民兄弟同睡同醒。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啊操。”

“不能吧。大概不能。”

“哈啊,你也完了。”他满意地再按了一次遥控器。

我和008就这样什么也不信地看完了电影。不饿不渴不困不累。我关掉网络连接暂别时代。太简单了所以显得不重要。

晾在防盗网上的衣服还很湿重,就是换一颗太阳过来面对云贵高原的浓雾它也使不上劲,我的生活和贵阳一样变得湿冷极了懒散极了。

夏天来了,学生放假,游客渗透到中国各地包括贵阳。是个人就总想总要总会折腾点什么。


苦闷扼住002的气管,他感觉呼吸困难,心脏不再属于自己于是起了排斥反应,喉咙填满虚无,咳不出咽不下,无聊是最大的折磨,放空简直要了他的命,他把身心放逐到工作中去,把感官灵敏度调至最低,忙于在客户、仓库和店铺来回周旋。忙碌使病症得到了有效缓解。


3.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如果可以我要尝试奔向乐园


008坐在副驾驶位板着脸,窗外边车堵得死死的,眼前的指示牌提示龙洞堡机场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他频繁地抬腕看表,不时转过头来和我说几句话,话题没有边际,从天气讲到艺术又讲到故乡和晚餐。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应和,知道008现在烦躁,他讨厌做这种跑腿接人的事。

“没那么快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比预定降落时间晚了半个钟。”

他半晌才回答:“早点过去等也好。”

我打了个浑厚的哈欠。

天空湛蓝如洗,车流蠕动,龙洞堡一边送人一边接人,云贵高原吞云吐雾,兀自伫立,它什么都不在乎但我们相反,在乎的越多就越粘连。002脱不开身过来,他正在为什么东西所累所困。008和002很多地方都很像,比如络腮胡子和宽厚的下巴。车潮如愿退散,出租车司机急踩油门,汽车在发烫的柏油公路上狂喜奔驰起来,但仅过10秒我们就碰上了红灯,司机不情愿地急停,怒骂空气。

“他们这几天住哪?”我的前额抵在008的椅背上。

“他说了让歆子睡他房间,他明天得跑南宁一趟。”

“啊······去几天?”

“没说。”

“那那个男的呢?”

“凌智的话,附近给他开间房吧。”


002在床上翻了几十次身还是得出来撒夜尿。

厕所里的排气扇呼呼地响,他的尿有力地画出一道曲线,尿液很黄,上火了,他在老家的时候经常有火。

歆子是过年回家时认识的,父母安排他们见了一次面。他们聊天,发现两人初中同班过。他觉得她变好看了,低垂的眉眼和拨耳边头发的动作也增加了他对她的好感。

第二次见面是初中同学聚会,KTV包厢里人们挤坐在长沙发上,霸麦的人唱得最难听,他已经忘了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目光时常落在离他不远不近的歆子身上,她正和她左右两个男人聊得开心,他无端地妒火中烧,径直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她睁大明亮的双眼看他,表情无辜,随后还是顺从地把手递给了他。002把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不是很用力,生怕弄疼了她。他们走出包厢,没有去看后头所有人脸上惊愕的表情。

他不发一语地牵着她行走,热流流经全身,身边的风景像是提前布置好的一样,他们远离堡垒酒店,一前一后地在漫步在夜色下,冷风吹拂,她打颤,他紧握她的手,什么也没想没说。此刻什么都不值得说。

他没有看她也不知道她是否有看他,在002的回忆里他紧闭双唇,目视前方,眼前是午夜空旷的公路,路灯只能照出很小一团的黑暗,穿过楼与楼的空隙他看到远处低矮绵延的山川和裸露的田地,在蓝紫色的天空下它们黑魆魆的,很是模糊,很是遥远。眼前的光景击溃了他的神经,喉咙里浓郁的悲伤滚动,眼泪翻涌但还没到流出来的程度,歆子站在他身旁沉默许久,他把她揽到身前,紧紧地抱住身形单薄的她,他能感受到她的鼻息。她正活在他的怀抱里的这一渺小的事实使他欣慰。歆子披在肩上的羊毛开衫无声掉落在沥青地面上,他吻她,每吻一下路灯似乎就会更亮,数百颗小太阳沿途升起,骤风戏耍落叶,远处“讲文明语,办文明事,做文明人,建文明城”的红色横幅拼命摆动。

故乡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歆子无言地接受了他的无言。他张开嘴那一刻已经失去了所有倾吐的可能性。有什么正在破碎。


002看了一眼我和008紧闭的房间,从冰箱拿了一罐啤酒走进他的房间,小心地锁上房门。

他没有开灯而是拉起窗帘坐到书桌前,摆正桌子上的小镜子,呷了几口啤酒,开始审视镜中的自己——干净的外表没有变化。

他把大半瓶啤酒倒进书桌旁的垃圾桶里,塑料袋嘶嘶作响。远处还未完工的的双子塔身形突兀,就像这座城市艰难孕育出的双胞巨兽。

002打开行李箱和衣柜,把几件衣物装进黑色箱子里,动作利索。夜还很稠,但他必须即刻启程。他拖着行李箱走出房间时正好撞见了从厕所走回客厅的披头散发的008,008可能是睡迷糊了,呆立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看他。002什么也没说没解释,转身离开了,和他的黑色行李箱一起。

隔天歆子就到贵阳了。

002说他人在南宁,我们相信了很久。

4.

我把牙齿穿在手上所以我能弄乱夜的头发


睡眠不足侵扰着所有人,这都要怪008自作主张地帮我们报了两个短途旅行团,都是一大早就出发,当天来回。今天去黄果树瀑布,明天去西江苗寨。

我来贵阳快一年了,什么景点都没有去过。

人们每到一座新的城市就要打开各种软件指导行程,它们只教你怎么去消费一座城市而不是认识它。但说到底,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认识一座城市,总有这样那样的时刻让你强烈地感知到你身在其中但你将被永远拒绝。

导游打电话告诉我大巴7点钟就走,让我们提前到贵阳火车站那里去等。凌智设了6点的闹钟但还是睡到我打电话给他他才醒。

“你弄好了就下来,我和歆子过去找你。”

“嗯。”他的声音黏糊,显然还没醒。

“记得带书包,装东西。”

“唔······”

歆子穿的是第一天到贵阳时穿的黑色短袖和条纹阔腿裤,换了轻便的运动鞋,手臂套着白色袖套,头戴米黄色渔夫帽,她脸颊两抹天然的殷红让人看了就心情愉悦。

我们顺路在早餐店打包了三份小笼包,又在隔壁的便利店里买了维他奶,在割开天空的中央商务区3号楼门口停下脚步等凌智下来时,她问:“要坐多久的车?”

“一两个钟头吧,我也不清楚。”

她抬头打量3号楼的玻璃幕墙,眼睛微眯。周围行人寥寥,清晨的凉意还未褪去,看不见一朵云,我想今天会是个大晴天。

凌智在我看别处的时候走到歆子身边,说:“走。”

他身上有沐浴露的味道,走路的时候直不起腰,一对麻雀腿,步伐僵硬,双眼哪里都不看,脑海里运转着另外一个宇宙,行走时他和歆子保持固定的距离说俏皮话,歆子爽朗地大笑,我佯装不在意地看他,觉得他可能随时会在我们眼前消失。

到了火车站的路口,我们看到几辆大巴但车牌号对不上。我打电话给那个女导游,她说车就快到了要我们等一等。我饿得受不了,打开餐盒和一次性筷子,招呼他们吃小笼包,凌智说:“这么多哪里吃得完啊?”

“开玩笑,三个人这点东西吃不完?”

“真吃不完,我不是很饿。”

“一起吃,吃不完我吃。”

“好,你说的。”

歆子又笑了。她只吃了两个就说不要了。我和凌智像竞赛一样一口一个,热汤汁和猪肉碎在食道翻滚,我张嘴哈出热气,完全不知道嘴里的东西是什么味道。我蹲着,凌智站着,他说:“你现在的样子有点像流浪汉。”

真希望不只是有点像。

大巴来了,还有半盒包子没吃完,我匆匆把餐盒装进塑料袋,上车,找最后面的位置坐下继续吃。

女导游上上下下走出走入,打了十几个电话——无非是有人临时不来了或者还没到要车再等等。没有代价人类一定会轻易毁约,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歆子说:“好困,我睡一下。”凌智在喝维他奶,他说:“你的小笼包吃完了吗?”我摇头。

“赶紧吃吧,有味道在车里不好。”

我强忍恶心吃完了最后两个包子,打开左边的车窗,扬手把垃圾扔了出去,这时汽车正好轰鸣着开动了,我和凌智目送塑料袋、餐盒和木筷子在空中盘旋打转。

我准备眯一会的时候导游打开扩音器开始说话。她穿着荧光色运动外套和牛仔裤,精瘦,黝黑,短发,称自己是“阿妹”,管男的叫“阿哥”,一只脚踏在矿泉水箱子上,介绍她自己——她是本地人,去外面上的大学。她手里捏着小型麦克风说:“大家都知道,有一句形容贵州的俚语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

“穷山,恶水,刁民。”凌智的总结引起了全车游客的哄笑,有人回过头来看凌智,朝他点头,凌智也笑了,整车人经由这句话缔结了某种同盟关系,他们挺直腰板,不理睬导游的话,在体内滋养出一股像是要下乡去探望穷亲戚那样的傲慢。

“这位阿哥说啦——‘穷山恶水出刁民’,可现在的贵州已经是啊‘人有千斤银······’”

大巴在沪昆高速上前行,速度不快,因为路都修在山上,时起时伏弯来绕去,不好开。指示牌上经常写有叫“龙宫”的地名,我没去过,但总幻想龙宫应该是到处铺满粉色花瓣的很美的地方。

司机停车,导游要我们下车,原来在到瀑布之前要先“游览”这里的银饰店半个小时外加在隔壁的餐厅吃午饭,当然午饭的钱已经算在报团费用里边了。

我拿出一瓶维他奶,吸了一大口,把纸盒都吸瘪了。哪里都有维他奶。熟悉的豆奶味在口腔漫开那一刻我有点感动地想:哪里都有维他奶。

哪里都有维他奶。


我们进去银饰店逛了五圈终于失去兴致,售货员则一开始就没理过我们这些只看不买的年轻人,只顾殷勤拉拢那些大人们尤其是老人,嘴巴甜甜,眉眼弯弯。

“出去吧。”我提议。凌智看向歆子,歆子点头,脸上流露厌倦的神色,她很率真,不会尝试去刻意遮掩所感所想。

“狗东西报的什么团啊。”我蹲在路边,借着身旁的摩托挡太阳,点燃一根烟埋怨道。

008现在在干嘛呢?急着把我们赶出来那一定是要带异性回家了。

我想起008那幅没有画完的“海”,那幅画里的蓝和现在我看到的安顺的天空简直一模一样。我拿出手机想拍下来传给他看,但拍出来的和我看到的差很远,我索性放弃。说到底谁也不知道谁的蓝是蓝,谁的蓝不是。

凌智跨坐在别人的摩托上看风景,歆子偷偷拿出手机拍凌智和蹲在摩托旁边抽烟的我。

我突然想念家乡,想念玻璃瓶装维他奶,想念夏天不纯净、不通透又很热的阳光,想念压弯枝桠的芒果和再也游不回来的泥鳅,我们把“双响”塞进空可乐罐里,把“大称”插进牛粪里,把“鱼雷”扔进水沟里,把“小蜜蜂”送上天,看“猪母彩”在地面舞蹈。最后一盒“黑蜘蛛”打完了,用来点炮的竹签香没了用处被扔在街角,空气中弥漫着神灵的味道。


他们把南方带了过来。

包括我听不懂的潮汕方言,真空包装的牛肉丸,治胃痛的中草药,保平安的老爷符,似乎还有瘴气——我嘴角生了疮。

嘴疮在太阳底下暴裂,伤口处绽开数万朵鲜花,花瓣抖落汁液,味道甜美。

我们年轻时可以带来很多东西,但很快我们就不再年轻。

凌智倚在窗边端着玻璃杯,电视里播着《天使爱美丽》,歆子盘腿坐在沙发上有时看电影有时看手机,凌智用玻璃杯里的水浇灌窗边枯萎已久的盆栽,水沿着盆壁流下,挂在防盗窗上的衣服随风摆动。

流云浮掠,天空灰暗,凌智变成剪影,我再不能看清楚他怯弱的脸。

5.

星期天早上我在坠落我有种不想去明白的感觉


008的生日到了,说是庆祝也不外是去吃饭、唱歌、喝酒,他叫来他那帮朋友,也让我带凌智和歆子过去。

我说:“他们明天就走了。”

“那正好送送他们啊不是吗?”

“他们不喝酒的。”

“没事,不劝酒,人过来就行。”

于是我和他们两人打车过去枣山路,008身边每次都是不一样的脸孔,这次是一个黄色头发的胖女人。

该怎么跟你形容凌智。我想了很久,觉得他像一片浑浊的碎玻璃。污渍密布却透光、单薄锋利、彻底破碎。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用神经痉挛似的笑脸迎合别人,从笑到冷漠到再笑不超一秒,做每个细微的动作前都要打量周围人的反应,和人说话从不正视对方,走路姿势诡异,视线飘忽。他像是在看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灵魂拥挤肿胀。隔着羊肉焖锅的烟,凌智的脸糊成一片,008叫来他的朋友一起吃饭。008的朋友每次都不是同一批,我记不住几个。

在贵阳只要你喜欢喝酒就永远不缺朋友。

“要点饮料吧。”我放下菜单对008说,008点头,他没所谓但看得出他的几个朋友有些失望,每次来都会点的鲜榨山楂汁也没有了,我们只能要了一扎梨汁,尿黄色液面上堆着层厚厚的泡沫,味道先甜后酸。我没了胃口。

吃完饭我们离开餐厅,一行人沉默地行走,晚风吹走额头的汗,我知道008的几个朋友要离开了,欲望的空虚还在酒瓶子里等他们。

我们靠在人行天桥的栏杆,008点燃香烟,桥下的灯火成线成片。

隔条公路抬头望中央商务区的高楼,它们肃穆高大得就像一排黑色墓碑,墓志铭是密布的发光广告牌,写满了上百所不同酒店的名字,凌智这几天就住在里面,他说电梯的速度很快,觉得自己每次都从27楼直坠下来。

008听了哈哈大笑。

他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消失前约008今晚在“缪斯”见面。008问我们:“你们去吗?”

歆子说都可以。我饶有兴致地观察凌智的反应——他的双眼有那么一刻冒出热切的期待但顷刻消失,他习惯性地消解冲动,为了避免一切可能触及心灵的坦露选择对世界不再好奇,但所有的淡漠都是矫造的、刻意维持的,他鲜红湿润的嘴唇代表了他的多欲,他明明在渴望烧得金黄的向日葵,全世界的红莲亟待怒放,但他选择让所有色彩化灰。他不诚实的同时还试图掩盖他的不诚实,双重虚假——这是我讨厌他的原因。

“我们现在要去哪?”歆子问我。

“呃,没去哪。”

“吃饱饭到处走走嘛。”008替我补充道。

我们走到湿地公园,和喧闹的人群一起共享草地和夜色。“你是哪个学校的?”008问凌智。

“广东——”凌智说出一个我很熟悉的学校名字。

008迟疑地点头,我想他一定不知道是哪所学校,这么想着想着就“噗嗤”地笑了一声,凌智像是自己做错什么事情一样闭上了嘴,不再继续介绍他的大学和他读的听起来很缥缈的专业。

“他有联系你吗?”我视线转向歆子,她的开衫后摆在风中飞舞。

“嗯。”她低头抿嘴,“他说那边的事比他想得要复杂很多,可能没办法很快回来。”

“这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是给她安慰还是继续嬉笑。我甚至不知道怎样填补时间的空白才算有意义,歆子的心和她的眼睛一样明亮干净,比这个世界更值得被保护。

我正蒙受着所有本该由002蒙受的羞愧。

6.

我看见自己的头颅哈哈大笑滚落地面


我在梦中

穿越影像和她

交合

黑白两色的巢穴

孵化蝴蝶

我报以蛛网密布的精液


从“歌迷”到“缪斯”只有几个路口的距离但堵车堵了很久,凌智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就擤了好几次鼻涕说他不舒服,现在正瘫靠窗边昏昏欲睡——凌智只有在不说话的时候才完整。沉默让他看上去不可侵犯,但只要一开口,他总会像耍猴戏那样耍自己。

歆子说:“要不早点回去吧。”我点头,叫司机调转方向。打了几次电话给008,他没接。我发了条消息告诉他我们累了先回去,收起手机看向外面,道路黑压压的一片,山的褶皱在夜间隐没,我打开车窗吹风,歆子用他们的家乡话急促地抱怨了一两句。我没听懂。

到了花果园我们下车,先送凌智回他27楼的酒店房间,进了房间,他旁若无人地边脱衣服边走向床,歆子说:“让他休息吧。”于是我们离开房间。电梯里除了我们还有更高楼层下来的一对父子,他们同样是外地人,看不出是来干什么的,但不是刚住进这里的样子——父亲穿着白背心、沙滩裤和酒店的棉拖鞋就出来了,小孩摇父亲的手说要去看大象,父亲注视着电梯里的楼盘广告没有理他。

我按下3楼的按钮(3楼是地面)。这时我听到电梯外边传来滚轮声,轮子骨碌碌地在地面转,在午夜的走廊发出惊人的声响。电梯门缓缓合上,门外,一个单手拖着黑色行李箱的高大身影从右至左闪过视线,我手臂下意识地伸出挡在两扇电梯门中间,门乖巧地松开我的手,我赶忙跑出去查看,那个白衣黑裤的男人恰好消失在尽头的拐角,我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侧脸。

但错不了。他是002。在我准备追赶那个消失的人时,歆子走到我身后拉住我的手臂,触感冰冷。我转过头向后看,她避开我充满疑问的视线注视着地面,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是在示意我不要去追他?

“别拉我,拉个屁啊!”我恼怒地扯开她的手,呵斥道。

我回头又看了看没有人影的走廊拐角,倍感焦灼,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002想要问个清楚,明明这根本不管我的事。歆子从背后环抱住我,更确切地说是钳住我,我不知道她细弱的手臂是怎么爆发出这么大一股力量的,一时间我没办法动弹。

“放开啊。这都什么意思?”

歆子用啜泣替代回答,眼泪沾湿了我后面的衣服,她力气渐失,双臂失控下垂,额头还抵在我的背上。

002接通语音,“喂。”002字正腔圆,“这么晚,有事吗?”

我同样没了力气,说不出话也拿不住手机。

“今天他生日,你们没和他在一起?”

······

“喂,说话。”

······

“听不见你说什么。没网速?”

002的声音这时变成了梦魇。手机从我松开的手掌掉落地面。我茫然地注视眼前,墙角裸露的电线像是死去的蛇。窗外风在咆哮,凌智已经熟睡,008还在“缪斯”等待神明降临,黑色滚轮转动,002蜷在箱庭里的身躯爬满蠕虫。我嘴角的玫瑰说她很快就会厌倦这里的一切。闪电割破手指,蝇蛆、秃鹫和狗分食未来也分食狗,饥饿的露珠不知去向,沙砾吸吮耳蜗。黎明蠢动。

我和歆子走回家。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她点头。

“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摇头。

我长吁一口气。


送走他们几天过后,我下班回家,上楼时正好撞见肥胖的女房东,只得停下和她闲聊。她上个星期去了泰国刚回来,身上还滞留有榴莲和人妖的味道。她甩动干枯的棕色鬈发,笑吟吟地拐着弯问我找到新房没有。我苦涩地说还没有,期望能引起她的同情。但她面不改色地提醒我要快点了,租约下个月就到期啦,买家等得急死了。

“好,好,我们尽快。”我和房东挥手道别。

回到即将(本来也)不属于我们的家中,我思绪纷乱地在拥窄的客厅来回踱步,余光瞥见002的房门虚掩,于是踮脚走过去开门,侧身溜了进去——房间被前些天住在这的歆子拾掇得干净,原本散乱在床上和椅子上的衣物都被她折叠摆放在床角,台灯、书桌和电脑同样焕然一新,通风打扫过的室内气息清爽。

我坐在床边,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株小仙人掌和带喷嘴的塑料壶。我拿起喷壶喷了几下仙人掌,又喷了几下我自己,我们都变得湿漉漉的。

我张开双臂躺倒在002和歆子都睡过的床上,闭上眼睛猛吸几口气,试图寻找他们留在棉被上的气息。

就在我眉头舒展,将要睡去的时候我裹着被子从床上滑落地面。

我惊醒过来,抹干净嘴角的口水,抓了抓凌乱的头发走出002的房间,接了一杯水喝。

夕阳晃眼,他们多半忘记把南方给收拾回去。

008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多天了,这一次时间久得不正常。我又好奇又担心地把左耳朵贴在008的房门上听取里面的动静,身体半蹲,姿态扭曲。

没有动静。以往008是边听歌边变作画的,他会把音响开得很大声,画到兴奋的时候还要用几声嚎叫来激怒周末在家休息的我或者002。至少也该有点声响才对,008不是会枯站在画布前冥思的那种类型,他尝试在变化中捕捉他认为值得捕捉的时刻,静止的008是难以想象的。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笃信里边出了情况。我拧球形把手但没拧动,就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你死在里边啦?”我用力拍了几下门。“出声。”

蝉鸣占据了全部听觉,我先把手里的水杯放回茶几,回过身,像以前踹厕所门那样一脚踹开房门,房间里潮湿闷热,百叶窗紧闭着,我最先看到的是画架上的画——画的是一个被倒吊起来的女孩。

女孩双腿赤裸,一只光洁的脚踝被白绳紧捆,身穿灰色无袖连衣裙,头颅朝下。背景一片焦黑,画面违背常理的地方是女孩的裙摆并没有顺应重力垂坠,黑发则和画布融为一体无法辨别。和塔罗牌里的倒吊人形象不同,女孩的双手没有被反绑,而是在胸前合拢做祈祷状。她的脸色苍白,看不出表情,因为她没有嘴也没有眼——黑色漩涡替代了五官。整幅画色调暗沉,这不是008以前会画的东西。

008哪里也不在。这是我在看到画作时的想法。但他在,而且就在我的脚下,退化成一块化石的样子,五体着地地跪伏在床边,背向画布,双臂交叉,十指在脖颈后面环扣。

我蹲下来,轻触他沾满汗水的身体,他没有知觉地倒向一边。我这才意识到他早在这里边晕厥过去了,急忙开窗开空调,把008搬到床上,脱下他的湿衣服,他的身体枯瘦,布满了本不属于年轻人的衰败。

我把房东叫了过来,这是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情况。

女房东手脚利索地打了120,拿毛巾给昏睡中的008擦拭身体,并要我帮忙按他的人中和虎口。她说他应该是中暑了。可贵阳最热也不会超过28度。

房东给008换了身衣服,嘱咐我背他下楼的时候小心点别磕脑袋了。我说谢谢。两人沉默地等待救护车到来,我和她把这段时间托付给了008的画作,女房东盯着那个倒悬的女孩看了很久,喃喃说道:“可怜的娃哟。”

期间我接听了一个打给008的电话。

“先生您好,现在我们空港这边待售的楼盘是这样······”

急救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房东在后面跟着,我把008背下楼——他轻得就像一只幼蝉。

有人好奇地站在防盗门后面隔着栅栏窥探,我的鼻尖沁出汗滴。白昼高悬,围墙上的碎玻璃闪闪发亮,护士和医生打开车的后门,把008抬了进去。我一个跨步上了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后车厢,和在车外边双手叉腰的女房东道别。坐定下来,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联系002。

“······那你什么时候回贵阳?”

“马上。”

一切形如幻影。


002下午就出现在医院里了,黑色行李箱没有和002一起出现,他的衬衫发皱,神色疲倦。002问了我一些常规性问题,着手联系008的家人。

我想起那晚我和歆子回到家但我忘了带钥匙,我打电话给正在“缪斯”狂欢的008,他没有听当然也不可能听。我对歆子说:“要不打车去酒吧找他要钥匙?”她没有回答,我知道她心绪不在这里,也不想再折腾,于是决定就近返回凌智住的地方。

008的父母隔天赶来贵阳,他的父亲站在医院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紧皱,不怎么说话,面无表情。反倒是008的母亲在前后奔波,和我们说了很多话。她告诉我们008从小就经常生病,他们这次来也是想要把008接回老家让他安心疗养一段时间。002点头说是个好主意,这对他身心都有好处。

凌智揉着眼睛起来给我和歆子开门,没问什么就继续回床上睡了,他钻进被子前嘟囔了一句:“出去带房卡,要不就别锁门了。”我和歆子去前台想给歆子开一间单人房但是房满了。我说:“去其他楼层看看吧,这里酒店多的是。”歆子说:“随便找个地方等天亮吧,反正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我迟疑了一会,说:“那回房间吧。”

008醒了但身体很虚弱,他年迈的母亲替他打点一切,包括搬家的事情。她和008的父亲两人在008的房间收拾东西,其实除了画具和还没卖出去的作品以外就也是几件衣服。房间很快就失去了008的印记。

我和歆子坐在窗台边,没有开灯,没有说话,能听到的只有凌智在黑暗中均匀的呼吸声。歆子支撑不住,最后还是指了指靠近窗户的空床示意她要休息,我点头,站起身来决定去外边走走——说不定还能再撞见一次002。我把住房门,想了几秒,没有让门合上。

008没有当面向我和002道别,我大概能理解原因。很快002也搬出去了,我找到新住处,叫来搬家公司拉走我的书和其他杂物。他们进来的时候我刚睡醒,只穿了条内裤在刷牙,领头的问我是哪间房,我迷糊地指了指008以前住的房间。他们开门走进去,几秒钟后一个小伙出来,满脸困惑地问我:“大哥,你就搬一幅画?”

我在楼下转悠到天亮,在便利店吃了一个粽子、一个茶叶蛋和一条热狗,又去肯德基打包早餐准备带回去给凌智和歆子吃。电梯上到27楼,我走到房门口停下,小心地推开一道门缝,亮光倾泻,我往里头窥探:凌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他背对着我,全身裸露,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他眼前熟睡的歆子。他的两片屁股正在清晨中发光。我合上房门离开。

我一边摆手说错啦错啦一边走进008空荡荡的房间,只看到一幅巨大的油画倚在窗前——大片大片的蓝色和金色几乎要把画布撕裂。颜色没有形状,肆意奔涌。


我想我们一定,一定已经留下了什么。



文 | 林自轰

图 | Andy Warh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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