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嚣张买了单
成子又从噩梦中醒来,脸色苍白,一身冷汗淋漓。
那一声枪响,总在梦中换着不同的方式出现,还有那个拿枪的人,也在梦中变幻着模糊的面孔,死死追着他,。他惶恐、愤怒,没命的逃。
“他们是不是都恨不得把我打死?”
懊恼之余,不免又安慰自己,还好这只是梦,是自己想多了。
1,
他扶着椅子起来,拉开窗帘,五点了,天马上就要亮了。点上一根烟,看大地远山被迷雾笼罩着,远处的村子里传来鸡鸣声,或者狗吠声,生活是那么的平静。
听到楼下的说话声,探头看看,店里生意日复日都差不多,最先来的还是那几个人。
父母亲习惯了在凌晨四点起来,把各式食材备好,这几年的经营,街坊邻里谁口味清淡,谁吃的辣,谁不吃葱蒜,他们都已了如指掌。
儿子豆豆也起来了,坐在那乖乖的嗦着米粉,这安静的状态,让成子看了心疼,总感觉他缺少点什么,或许是没妈的孩子都这样吧!
看着六十多岁的父母还要为生活如此操劳,成子就觉得这比噩梦还更让他难受,为此,他也只能努力去把家支撑起来,还要支撑的像模像样,欣欣向荣。
假如自己年少时也像儿子这样乖巧,也许就不会被学校开除了,说不定一发力,也能混个像样的大学,说不定早已离开了这个镇子,在大城市里安居乐业,可说不定的事谁知道呢!
反正被开除时还是蛮让人憋气的,特别是在全班女生面前,真是太没面子了。
记得父亲倒挺平静的,只淡淡的说:“不让读就不读了,只要会赚钱,都一样。”
哎!如果当时忍一忍不踹老师那一脚就好了。
每次同学聚会,这事总被拿来当话题讲,甚至夸张的把他说的像个英雄一样,他只是笑笑不说话。当大哥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不显山露水,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能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
记得那年班主任家的窗玻璃一夜间被人用石头砸了个稀巴烂,至于谁砸的,反正夜黑风高的,谁看得清呢。
死党虫子溜着一双人字拖,摇头晃脑的从雾气中慢慢挪出来,他这几年疯狂的长肉,圆滚滚的真就像条虫一样了。
肥大的裤衩垮垮的挂在他的腰下,半敞着花里胡俏的褂子,滚圆的肚皮像随时要撑破那两粒扣子。初夏早晨的温凉让他精神倍佳,和老成问了句好,便在露天的道旁选了张空桌子坐下,等着老成给他一碗美味加量的米粉。
他这几天都来得早,成子也知道他的用心。
成子掐灭了烟,简单洗漱下,慢慢挪动伤残的左脚,拿起拐杖,笃笃下得楼来,懒懒坐到虫子旁边。
虫子低头沉浸在早餐的酸辣中,眼皮也没时间抬一下,耳听得那走路的声音,便知道是成子下来了。
“鹞子,怎么样?想清楚没?”
“想什么想,恩恩怨怨何时了,已经过去了,算了。”成子故作轻松。
虫子正喝汤,听到成子的话一激动汤呛进嗓子眼去了,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来,脸憋得通红,好久才稍微缓过来。
“不是吧!这仇说没就没了,咳咳,就这样便宜那小子了?咳咳,这可真不是你的作风。”
成父端过来一碗粉放到儿子面前,用手点点虫子。
“别说这些,吃了赶紧出车去。”
虫子是敬畏老成的,就如同敬亲爹。可他亲爹又不是这个味,那老头,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别人只要大点声他就沉默,沉默着倔强,死不屈服,所以,虫子从来不想惹他。
虫子看着成父犀利的眼神,便不再做声,成子自顾低头嗦粉。
虫子吃完了,拿了根牙签在嘴巴里捣鼓,眼睛直直盯着成子。
“我说,今天我帮你去清点材料吧,就那点事,你省得跑。”
“我自己去吧!还有点其它的事,诶,我说你别把那泥头车开得飞起,吓死人,总也说不听,无牌无照,出事了可就麻烦了,都有家有室的人了,留点心。”
成子想到这事儿,心里就慌,好不容易给他介绍个营生,还真怕办坏事了。
“我知道了,还是大哥真心在意我,嘻嘻,那我去了啊,有啥事,给个电话。”
“滚吧!”
天已经亮了,豆豆背着书包走出来,经过成子身边点点头,成子对他摆摆手,父子俩也没多句话。
时间还早,吃粉的人越来越多,成子起来靠街边的凳子继续坐着,点上一支烟,看着邻里上班的夫妻说说笑笑的一起,心里也多少有点羡慕,心中瞬间涌起无限孤独。
阿梅和他离婚也有四五年了,他是爱她的,尽管她对他是那么的失望。
阿梅走的时候还骂他:“不对自己负责的人,也不会对别人负责,你这该死的混球。”
成子并不在乎她怎么骂,反正皮厚,可她自己在乎,骂人的是她,气到的也是她,被气跑的也是她。
西镇的街,很短,短得像条‘狗麻蛇’,蛇头微翘,爬过蛇头去,就是另一个省了,而尾巴低垂,连着自家‘繁华’的县城,‘狗麻蛇’的四条腿,懒懒伸进四面的大山里,连着镇子周边大大小小的村寨。
老成在‘狗麻蛇’的街上是有威望的,舍得,便是他立世的座右铭。因此,他人缘广结,到底怎样舍得?有些什么人情?是没人能清楚的,但终归使人不敢在他面前耍奸耍赖。
老成在搞运营之前,还积累了些其它事业,山场、小企业、水电站,总之,镇上能赚钱的项目,大多数都有他一份股份。
老成那时对生活对未来都充满了自信,因而更想着积极培养成子做他的接班人。
2,
那年北边几千亩竹山没空去打理,他就叫成子去熟悉熟悉,成子请了十几名工人,跟着一起驻扎在了那个安静的小山村里,阿梅,是他临时东家的邻居。
阿梅长得清秀水灵,丰柔饱满的身段,凝脂般的肌肤,从头到脚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特别是那笑,可以让所有见了的男人神魂颠倒,成子对美人,从来都是没有抵抗力的,都能一见倾心。
于是,他每天傻傻的在门口石阶上站着,一看到进出的阿梅就笑,只差没流哈喇子。
阿梅头先看着他的蠢样,还报以羞涩的微笑。她一微笑,成子就得寸进尺,跟着她屁股后面问东问西,纠缠不休。阿梅便日渐生来厌烦,只要看到他在门口,她跨出门槛的脚就往回缩,还把院门‘咣’的一声给关上,还听见上栅的声音。
可成子依旧死皮赖脸的守在门口。
阿梅他爹从田间回来,成子也同样嬉皮笑脸的上去献殷勤,众所周知,阿梅爹嗜酒如命,只要有酒,就是朋友,成子就每天差人买来好酒好菜,拖了她爹来喝。
她爹终于嫌东家菜做的不好吃,终于是把酒桌搬进了自家小院,阿梅看到成子大摇大摆得意的走进来那一刻,真是哭笑不得。
成子除了在东家那睡,后来一日三餐都搬到阿梅家了。成子倒也自律,没有更多越轨的举动,进进出出,见活就干,见他如此实诚,阿梅一家人也渐渐把他当自家人一样亲近。
直到另一队人马闯进山来,和成子早就达成过‘协议’,生意上老死不相往来的另一少爷,华文公子。
此公子,看起来白白净净,温文尔雅,身形俊美,那可是数一数二风流倜傥的大好青年,但却有一个不太雅的外号“笑面虎”,可总比成子的“鹞子”威风多了。
可想而知,‘鹞子’体型瘦小,灰不溜秋,缩着脖子蹲在石阶上那样,用虫子当时的话说,那就是一坨狗屎。
但这狗屎多少是有名气的,成子眯着眼,叼着烟,看着大摇大摆衣着鲜丽的‘老虎’走到面前来,对着他打着躬做着揖只差没三叩九拜。
“成哥好,成哥在上,成哥万万岁”。
“去去,你当拜死人呢?”
“哪敢啊,来来,成哥抽烟,抽烟。”
华文双手递过烟来,成子丢下烟蒂,懒洋洋的站起来,一口烟喷到华文那笑咪的脸上,接过烟,淡淡的说:“客气客气,还请华哥多关照才是”。
两人装模作样的握握手,还深情的拥抱了一下,华文才转身对着自己的队伍唱了句“同志们,向钱进”。
黄昏的山村是安逸祥和的,蜻蜓儿低低飞在青青的禾苗上,陆续下山来的民工们,在村中清澈的河渠里洗着身上的污渍,村中调皮的妇人路过,大胆的和汉子们开着玩笑,躲在各山脚下的瓦房,都升起了积极的炊烟。
就是这个时候,阿梅在路上碰到了潇洒的华文,那一刻,天上的云也似娇羞了,殷红的晚霞染了半边天,田垄地沟的一草一木都像在窥视少女的心,阿梅羞涩中急匆匆回了家,华文丢了魂一样追到了家门口,两厢动情是多么美好的事,只要不出现煞风景的就好,偏偏成子又像一坨狗屎一样蹲在阿梅家门口,只看着追来的华文嘻嘻笑。
华文看到拦在门槛中央的成子,一下便沉了脸,愤愤转身而去。
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更何况中间还夹了个美人。
可成子依旧是成子,继续陪着阿梅的父亲喝酒,而阿梅不再是阿梅,华文也不再是华文,那丝丝缕缕的暧昧在村中游走,所有人都看懂了他们的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好不快乐。
成子不急不缓的告诉阿梅,华文是个有家室的人,他老婆,是个母老虎。
阿梅刚腾腾欲起的恋爱之火顿时被浇了个透心凉,顷刻黯然神伤,见到华文都绕着道走,但消息早已不胫而走。
母老虎到底是来了,气势汹汹,所有被夸大的风言风语让她怒火中烧,在村路上,她堵住了阿梅,母老虎只问了句:“你是阿梅?”
阿梅老实的点点头,母老虎立马袖子一撸,大有爆发之势,成子从身后出来,悠哉悠哉的挡在了阿梅面前,冷冷看着杀气腾腾的女人。
“怎么?还想动手啊?这是我的女人,除了我,绝不允许别人欺负她,赶紧滚吧!”
是的,成子就是用这话打动了阿梅,当然,他也用这种英雄救美的方式打动了很多别的女人。但他对阿梅确实是认真的,经过后来两年锲而不舍的死缠烂打,阿梅终于还是嫁给了他,还生了儿子,想来日子本该多么的幸福。
3,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打断了成子伤感的回忆,一辆跨省的班车从‘蛇头’上缓缓劈开雾气游下来,路边几位大妈对着车用力招手,那么早,班车上也没几个人,可司机却像没看见搭车人一样,不急不缓的钻入另一头雾中去了。
大妈们茫然的看着远去的班车,斜了一眼成子,和成子后面的早餐店,对着脚下‘呸’了一口痰,大声骂了一句:“切灭个瘟鬼”。
成子低下头摸摸自己的残腿,再望望远去的车影,他耸耸肩转过身来坐着,不再看她们。
心中有点痛意,成子想起老成在酒桌上,在大街上,在自己的班车上拍着胸脯对人们信誓旦旦的说:
“我是个正经的生意人,我是最讲道理的。”
然后还露出非常善良憨厚的笑,而多数人都是当场认可的。
成子想到这里,鄙夷的扯扯嘴角,喷出一口烟来,看着老成团团转,他有点想笑,他是真心的佩服老头子那一套。
用老成背后告诉自己的话说:“鬼扯,生意人哪个不正经?只要是利益,都正经得一丝不苟,认认真真。”
他的理论是,只要和生意有关的事都是正经事。
那个时候小地方没有稳固的产业,无非也就是挖掘资源,山上的石子,还是河里的沙子,或者是竹林里的冬笋等等,只要手续齐全,便合法合理。
只要闻到一点蛋糕的味道,“资本家”们就挤上来一阵疯抢,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波没抢到,再抢下一个。
当然,明争暗斗抢的过程中就难免得罪人了,按老成的话说,这比的就是实力,没啥好说的,时间久了,经常在一起合作的几个霸主就慢慢形成了稳固的利益集团。
集团的强盛,就可以更好控制领地内的资源。对于那些不服的,看不顺眼的,自然有人收拾,完全不妨碍老成他们做着风光的正经生意。
当然,晚上不做生意时发生的事,也不妨碍他们的形象,比如成子和兄弟们在酒吧喝醉了闹事,比如为了女人们和街流子们满街喊打,比如赌桌上输了就想着法子剁老千,还有耍威风故意整人的,总之私下里胡闹着啥事都干过。
最常见的就是手下弟兄孤身一人在外碰上硬茬了,单挑,输了,被打得鼻青脸肿,好汉不吃眼前亏啊,不能继续干,就气汹汹的留一句话:“你有种别走,等着。”转头往西镇跑起。
那傻傻的愣头青就乐了,直笑碰到一个怂包,正高兴之余,成子或者虫子就来了,为了兄弟,他们当真是两肋插刀,后面还跟着十几二十个豹子一样的角色,拿棍子了的,拿砍刀的,或者砖头的,也或者直接扛凳子来的,只要是顺手方便的都能拿起来跑。
他们大声的喊着:“人在哪?在哪”。这时,再傻的人也知道脚底抹油,溜啊。如果当时没跑赢,就要被打得半残。后面的残与死,那都是由他们去了,赔医药费那都是不可能的,群殴,你能找谁去。
想想也是因为人多势众,难免就胆气壮,天不怕地不怕的,哪怕真进了号子呆个一年半年,兄弟们那都是当爷一样伺候着,成子常回想着那风光,都觉得像梦一样。
娶了阿梅以后,成子也着实收敛了一点的,晚上一般他都不出去混了。
老成说:“做生意的人,有家有室的,不能再像街上的二流子一样,太失身份了。”
老头说的是对的,可成子只不过有点玩腻了而已。
但是福不是祸,是祸终躲不过。
西镇到县城,三十公里的路程,乡民们出行的交通工具,除了两条腿,最时髦的就是自行车了,但只要走到镇上,到县城去坐班车依旧是最省时省力的。
那年成子的父母在明争暗斗下,最终夺得了这段路的运营权。
每天从‘蛇头’那边开过来好几趟跨省的班车到县城去,一路上走走停停,抢占了本地公交的很多生意,而票价又更便宜,时间长了,老百姓们就摸着时间点出门,专等这趟车,这事是绝不允许发生的。
于是,‘狗麻蛇’长的街上,就发生了地痞流氓拦车,砸车,恐吓的事,而成父是不在场的,成子也没在场,但虫子在。‘强龙难压地头蛇’,从此,到县城便一路风平浪静。
可是,愚民是不容易被教化的,很长时间里,就有那么些人总是在时间上无法调整过来,也包括票价。于是,售票员和那些顽固的泥腿子们,经常为几毛钱吵架,甚至动手的也有。
有段时间车上总不太平,成子便亲自去售票,这本也是很正经的事,可谁知就惹来那么恶劣的后果。
想起这件事,成子就痛,摇摇摆摆站起来,拄着拐杖到楼上拿了包下来。
天已经完全亮了,雾已经散到半空去,街上人越来越多。成子和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坐上了班车。
4,
成子到了张家湾附近的工地上清点了一下送过来的材料,交接完成,已经快九点。
这是,只见虫子开着泥头车一路尘土飞扬的卷过来,直卷到成子面前,尘土一下蒙住了所有视线,成子用手紧紧捂住口鼻,虫子急匆匆的跳下车,老远大声的喊:“鹞子,鹞子,告诉你个消息。”
成子转身往远处躲着灰尘,虫子紧紧跟着来到成子身前,靠到成子耳朵边小声私语起来。
“成哥,我刚刚碰到张家湾那个明贵,他跟我说张林修昨天傍晚回来了,要不我们去看看,不能便宜了他。”
成子眯起眼睛,表情复杂,他抬头看看天空,天上没有云朵,蓝的干干净净,明明清清,阳光照在人身上没有一丝夏日的灼热感,他感觉非常的舒服。
闭上眼睛,他在脑中仔细搜索张林修的样子,清瘦不高的个子,脸上除了那双桀骜不驯的眼睛,他似乎记不住其它更多了,有那么几年,他是经常能梦到他的,后来变成了其他人,模模糊糊的似乎有被打断腿的赵老三,剁了手指的刘汪,和瞎了一只眼的王发……太多了,他也记不清他们具体的样子,本来也都只见过一两面而已。
成子沉思了一会儿,对虫子说:“我一个人去吧!人多了得把他吓跑了。”
“可是,你一个人去怎么对付得了他,要不我去叫人,哎呀,曾经的那帮兄弟都散了,一个也不会来了。”
“我又不是去打架,要那么多人干嘛?你去忙你的,这里也不远,我走过去。”
“那好,我就在这不走,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还有,明贵说看到嫂子和华文在广州手挽手逛街,怪不得华文离婚了。”虫子越说声音越小,不敢看成子的眼睛。
成子‘嗯’了一声,拍拍虫子的肩,转身朝河边走去。
那座石桥还和八年前一样,原来这是个那么美丽安静的村子,田地那么的平整,在这里安居乐业是没话说的。
成子站在石桥上,看着流动的河水,清澈见底,照着自己残缺的样子喃喃自语。
“就为了五毛钱而已,五毛钱,真的值得吗?”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无数遍。
第一次去压车,就碰到张林修这个刺头,又臭又倔,两句话解释不来就发飙,他只能按省外班车的票价买票,少五毛钱,还当场鼓动满车乘客,成子本就是带着处理问题的心理去的,自然想杀鸡给猴看,自然也不让步,没想到张林修口才那么好,几句话就把成子噎住了,他越说越有劲,还把手指点到他脑门上来,成子当时就恼了.
“警告你,别再指了啊!”
张林修正在劲头上,得到部分乘客的赞同的他,像个站在高高讲台上的演说家,口水乱飞,手指乱点。
“怎么?还不能点你了?你们擅自抬高票价,在抢钱知道吗?”
“你再点,我打死你。”便一拳打在了张林修脸上,可他错判了形式,看起来张林修个子瘦小,但乡下汉子,干习惯了粗活,力气不知比他大几倍,两三下,就把成子揍趴下了,当时,也正好到了张家湾,司机巴不得他赶紧下车,车上留着气得吐血的成子,回到西镇,怒火中烧的他叫上了几十个弟兄,拿上家伙奔张家湾而来。
路还是这么宽,站在村子中央,绿色的禾苗在风中滚动,清风像姑娘的手一样温柔,成子闭着眼睛享受着,可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的心中只有气愤,没有风,没有云,更没有田园风光。
当时张林修站在院子里等着他,还有他的奶奶,父母亲,妻子,妻子手上抱着幼小的孩子,看起来和成子的孩子差不多大,他们紧紧的围在张林修身边,紧张,惶恐的看着这群凶神恶煞。
看样子这是一个完美的四世同堂,还是非常和谐幸福的家庭。
张林修脸色惨白。“你,你们想干什么?没有王法了吗?”
“老子就是王法,还由得你在我这里随便嚣张,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今天不打残你,我就不是西镇鹞子。”真不知自己哪来那么狂妄的自信。
女人们哭了,孩子也哭了,老妇人直接跪倒地上求饶起来。
虫子当时厌烦的说:“嚎什么嚎,他还没死呢,等下再嚎。”
后面弟兄们爆发出阵阵嬉笑声。
“欺负我孙子,我打死你们。”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张林修背后传来,满头白发的老爷子,颤颤巍巍的弓着身子,手中拿着一杆黑亮的火铳,缓缓走过来。
他端着枪的手在激烈颤抖,紧张令他像随时都像要射击,后面的弟兄们瞬间安静了,他们害怕的往后退去。
老爷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成子,成子心中顿时腾起万分恐惧,头上冷汗淋漓,一动不敢动。
张林修和他的父亲终于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去抢老爷子手中的土炮,老爷子也没怎么坚持,就在张林修刚接过手中,‘嘣’的一声巨响,吓呆了在场的所有人,走火了。
成子当场倒在了血泊中。
或许真的只有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痛,才能真正明了生命的涵义。
成子失去了命根,重伤了左腿,腹腔内都是铅弹,张林修吓蒙了,张父叫他快跑,就一直跑到了现在,成子被紧急送进了医院,在漫长的治疗期间,张林修那贫穷的家人,最终也没送来几块钱。
老成只能倾尽自己一切财力救回成子的命。
那一年,老成夫妻和成子都像经历了彻底的洗礼,从此再也没有了争斗的雄心,安分的开起了早餐店,阿梅在三年后和成子离了婚。
成家退出了利益圈子,跟着的弟兄也就散了,各奔东西,只有虫子被老成劝下来,再不让他进争强斗气的圈子,可虫子依旧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张林修。
5,
成子慢慢朝张家走去,一群孩子在路上拉拉扯扯打架,最大声的那个孩子咬着嘴唇,一脚一脚狠狠的踹在倒地的娃身上,娃哇哇的哭,边上的孩子喊着“打得好,打得好”
成子停下来,冷冷的看着他们,娃们一哄而散。
地上的孩子也爬起来跟着走了,成子摇摇头,看着那个打人孩子跑动的样子,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欺负弱小对他那时候来说,就是无聊而已。
来到张家院子里,野草遍地,房子破败不堪,不像还能住的样子。一位憔悴的老人站在檐角下,刚才那打人的孩子躲在老人身后偷偷看着他,这是张林修的妈妈,老了很多很多,但还是能认得出来,她和上次一样,眼中满是惶恐。
“妈,我们走吧!”黑瘦的张林修突然从后面走过来,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提着篮子,篮子里放都祭品香烛。
他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个六十岁的人了。头发白多黑少,弯腰驼背,眼中再也看到那丝傲气。他看到成子那一刻,愣住了片刻,他握着镰刀的手就开始抖,眼泪在他的眼眶中转动,他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成子看着这个曾日日夜夜恨不得食其肉、拔其骨、寝其皮的人,心内也同样翻江倒海,那一刻他也难掩神色动容,但他终要沉稳得多。
成子努力平静下来,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走吧!我跟你们一起去。”
张林修默默看了一会儿成子,摸了一把眼泪,扶着他妈朝山上走去,成子笃笃的跟着。
短短的山路,成子一瘸一拐走得很慢,也很累,还好,坟就在以前的菜地旁。
“爷爷,奶奶,爸,我回来看你们了,我不孝啊。”
张林修看到墓地,瞬间涌来无限悲呛,脚步踉跄着跪扑过去,趴在墓前嚎啕大哭起来,张母饮泣难止,慢慢拿出祭祀物品,点上香烛,悲伤的孩子在哭泣。
成子远远的看着,他不想被张林修感染,但,他还是被感染了。
看着张林修就这样哭啊哭啊,捶打着胸,捶打着地面;痛苦让他紧紧抓向地上的野草,或一把黄泥。他就这样向着大地,向着天空百般抓饶,却又什么也抓不回来。看着他,成子终究也默默流下眼泪。
很久很久,张母把祭祀完成,拉起悲伤的儿子,走到成子面前。
“你看着办吧!我跑累了,我的家也散了,老婆改嫁了,我父亲癌症折磨至死,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在只有我的老母亲,在城里扫着马路养我的儿子,我没有力气斗下去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张林修说完虚弱的靠着母亲身上,有气无力,张母神情哀伤。
成子苦笑着摇摇头,拄着拐杖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过头幽幽看着张林修的孩子,用拐杖指指他道:
“小鬼,你记着,从此以后不准打架,不准再欺负任何人,照顾好你奶奶,张林修,你不想跑了,就去自首吧!。”
说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舒出来,转身慢慢走下山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