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精选拾梦园散文

老宅(续)

2017-10-25  本文已影响50人  王晓贱

老宅历经巨变,非一日之长,而有今朝模样。

老宅雕琢岁月,经流年变故,酝酿此时风光。

老宅储存记忆,挽旧时童趣,费煞追忆肝肠。

老宅挥别过去,映明朝旭日,披挂明媚红妆。

修缮一新的老宅

                  (一)

老宅映在昏黄落日下,一缕渐渐逝去的余晖,昭示着一个剧变时代的到来;而这个时代,正慢慢地隐喻着:今后生活,必须以变革进步的心态应对,于是老宅之于今天,必须忘却往昔一缕悠远的情怀,不再挂念屋檐下,金黄玉米、火红辣椒的次第消逝。时光指针一刻也不停歇,越过窗前,一池墨绿光阴挽不住。

八年前老宅见证世事变故: 许久未曾联系的舅舅,于端午这一天悬梁自缢。我年底归返,母亲惴惴告知时,心如霹雳弦惊;而一个和母亲关系顶好的阿姨,常年瘫痪在床,失忆之后,纵然亲朋挚友,乃至枕边人,亦不得识。几经梦魇般地折磨,于年底时节解脱而去;老宅亦于当年大改,修葺一新。我春运辗转,一路到家,才发觉那个伴随儿时成长,时而飘荡着氤氲烟草香气的地方,已然脱胎换骨成,一间弥散着新时代气息的改装院落了。那年在家短短一周,望见眼前貌似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老宅,便想起这变故之不久以前,那些飘然逝去的、被时代淘洗过的,都已怆然萎化,销于无形,凄然地向我作别,便觉得惶惶然,心似被掏空,一时有如五味杂陈泛滥,难以消解。

如果时刻关注家乡生活变化,如果不让家,因为地理上的疏离,毫无缓冲地指向一个新的样态,怕是也不会变得这般情何以堪了。其实想想很多事,本就如此,不算意外:舅舅一世落拓,苟且生活。在老人赡养问题上,与几位姨父龃龉多年,早已许久不曾往来;一个瘫卧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在儿女之间心智与城府的博弈中,竟像击鼓传花一般,在推诿与迎送中,被世道人心反复考验,被现实残忍屡次灼伤。

老宅已经在变迁中,暗暗地讲述答案了:对于那些沉浸在往昔岁月当中,仍旧缅怀感伤的人而言,老宅若仍是从前。便无非是博物馆;老宅既已改换门庭,便应义无反顾直面前方。而过去,似乎永远不过是条一眼不可望尽的、令人掩鼻、散发着臭气的巷道:看不到希望,寻不见支点,死水依旧,波澜不惊。而生活,似乎只能不断重复痛苦,因而于无力与无奈中,眼见日复一日的重压,让人渐渐力不可支,却偏偏无所作为,已是见不到明亮的光景了。

生活挽留不住的,又何止是老宅前,这些被时代“变化”走了的物是人非。

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一个觉得生活无趣且愤懑不已怨气冲天的男人在不忍地瞥了一眼同样衰败无望的母亲之后将一卷雕饰着精致兰花的窗棂粗糙地缠绕在自家的门框上然后粗糙地绾了个格外牢固的结儿银白色的窗棂像是一轮新月忧郁地漠视着人世的终结终于一颗厌倦许久的头颅决绝地探进月轮中明朗的夏日骄阳在院落留下一阵剧烈异常的颤抖一天后整洁而苍白的木板上横着一个只会逃避的人生看客

通过一种惨烈的隐喻,老宅告知了生命中一丝不可承受之重。我回首,望见那流满记忆线条的屋檐下,依稀浮现出曾几何时的童年;然业已“改过自新”的老宅,应该不必理会这些,仍旧停留在过去琐碎如腐屑的思绪了。今天的老宅更像是一个初识新人滋味的懵懂少年,赳赳然鼓荡起勇气,佯装时代新贵;又像是风头正劲的寒门子弟,急于忘却过去不堪回首的记忆,企图用暴发户的心态,抹平过去平庸的履历——今天面对老宅,怀念往昔,拥有任何一丝温存地眷恋,都恰似一种无形的心灵伤害。

邻家那个年少时常常在下巴拖着鼻涕虫的弱弱少年,如今却生得人高马大,衣冠楚楚地换上一身华丽正装,引来众多邻里啧啧称赞;多年未见,略显沧桑、摆弄着憨蠢手机的谢顶大叔,一脸的醉眼惺忪与不屑一顾,傲慢地斜视一些尚未发迹的同年,大有睥睨群雄舍我其谁的架势;那深情款款一脸羞涩,犹掩饰不住小儿女模样的童年玩伴,以及那时乖命蹇赋闲在家,却依旧轻狂自负的浪荡青年,都像风云际会、参演晚礼服派对一般,纷至沓来,好似城隍庙比武招亲时的人生鼎沸,又像是时装会展中演绎的模特秀,多年之进步,几年之变故,都整装待发地展现在亲人、熟人面前,然后因亮相中的大放异彩,彰显自己。

新年中与老相识聚会,内心因受冲击,而心生涟漪:看到昔日身边之家花嫩草,小时不佳,大却了了,摇身一变,分外妖娆。其华丽转身,轻盈展现风姿,正微妙、不带一丝炫耀痕迹地,于世人面前重新定位自己。想到自己犹对老宅仓促的消逝,抱以错愕与惋惜。相形之下,自己重车慢行,亦步亦趋,不似他人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今竟小有发展。念此,不禁面有惭色,于心亦是愧然。

(二)

虚荣心的失落,让曾经度过的纯真岁月,如今在原产地,被揶揄成不必提及的城南旧事。只能在晚风沉醉,心海潮生的静寂夜中,独自回想,方可温馨。于天际中,我仿佛看到,细雨中送樱桃的奶奶,遨游天国,超然于人世间种种沧桑变幻,个中不置一词,唯有旧日神情不变,温柔慈祥地俯视着我在笑。

雪山之巅,北风之口

然而缥缈浩瀚的想象,抵不住现实,于人生进度上,残忍地追问,于是我不再仰望沉思; 而老大年纪形单影只的窘困,遂化作瞥见准弟妹时一缕复杂的眼神。奶奶山中坟茔,默默横亘在高山之上,俨然已成为接纳新家庭成员朝拜的忠烈祠——弟弟带着刚刚订婚的女友,于苦寒之地,翻山越岭,来到白雪皑皑的雪山峰巅。伉俪二人,在夜幕沉沉北风呼啸的苍茫中,对着伤逝的墓碑深深下拜——奶奶的这罐樱桃,给我的,未免迟了些。

童年为我扇扇驱蚊的爷爷,而今业已年逾八旬,耳不聪,目不明,唯老马伏骥,壮心依旧,对于一般家庭琐事,云淡风轻。爷爷在年前的亲友寒暄中,无意间于电话那一端,得知山东老家三弟病故的噩耗——父亲与叔叔们千般思量,万分周全,终未能保全天机——只见爷爷毫无生机的喉咙里,突然间沙哑地磨砺出一串重重地音符,然后又揎起干枯的拳头,停在半空中,重重地捶在旁边的茶几上“咚咚”作响——“死啦?真的死了?他是真的死啦啊——那天深夜,我就梦见他来到我屋里,只是悄悄地微笑一下,转了个身,一句话不说。我说:‘老三,你做甚么,怎地来了便走?’ 可你三叔一旁只是笑,一个转身——走了!”

我看见爷爷涨红的脸庞,激动的表情映得面目肃然。除夕夜山东老家又打来电话,二叔接过,只推说老人家已然熟睡;然爷爷却于一旁昂然静静仰卧,半晌沉吟未语。在微茫而晶莹的眼帘中,透过飘雪的窗外,痴痴地遥望远山——他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吗?

老宅的瞬息转变,带来新时代不可回避之挑战。农耕文明的乡村院落,鸡鸣犬吠,安然悠闲,大抵与我远去了。冥冥中似乎有种新的召唤,恰似老宅翻新后的舒展,预示着一个人情淡漠、感性剥离、无味岁月的来临。童年一抹纯真的回忆,维系在今天格局之下,颇显落落寡合,而随着经历与学养的丰沛,日渐洞察出人性,在纷纭嬗变的形势下,凸现出焦灼与荒谬。生命毫无皈依的困惑疑虑,旧有价值崩溃后的心无所依,对于人性虚弱难以琢磨,面对未来依旧摇摆迟疑,都是阻遏我,在面对老宅早已不再时,心头的一丝惆怅:

我终究不能把过往一切经历,都当作生命中旋转木马般的风景;是否还能存留从前印记,我难以回答,不置可否。直面老宅时,又见门楣更改,温暖不再,也不知还能否告知一二。

我终究不能把一个思想远未开化、物质欲念刚刚解冻的老宅,作为今后一切温馨回忆的天堂。我应该有追求现实生活的持续准备。

老宅,真的变得面目模糊了!当一尺窗棂结束的生命,换作百里之外,林荫道旁,一座孤零零的寂寞坟茔时;当新人粉墨登场,故我依旧,落寞感时时侵袭时;当年迈伤逝,于苍茫山峰孤独伫立、再也不能眷顾、庇佑自己时;当暮年胞弟病故,自己倍感零落,再无手足环顾时,老宅,终将冰冷老去。

这老宅的主人——爷爷,待到百年之后,这家人的团聚一定不再;这家园的气息一定销无;这老宅里的一切味道,都将变成后代转述中的模糊记忆。后人或许只会记得:曾经在某地的废墟中,曾经的一段蒙昧时光,是那样牢固地锁住了一个昔日少年的心田,使他曾经拥有一个还未破碎的旧梦……

写到此处,怕是老宅的故事,真得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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