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子把最后一口烟吸到了过滤嘴，撇在地上，用脚尖拈了拈。 回头吐了口痰，转身搓着手往家的方向走。 路面很滑，昨天刚刚下了大雪。环卫工人还没来得及铲，已经被路人踩得又厚又硬。 东子冻得哈了口气，昏暗路灯下他走得摇摇晃晃。
又是一年呐，他心里默默了一路。
汉人过春节的时候，是东子爸妈最忙碌的时间。 东子从小就跟着爸妈卖羊肉串。冬天很冷，他们还做些羊汤和羊杂。 从前他们在一个小巷里摆摊，
后来小巷搞环境道路规划，不让卖了。 原先在他们隔壁卖烤鱿⻥的汉人， 跟他们说打算搬到市中心新开的夜市，
刚开始摊位应该还算便宜。 东子爸那天晚上和朋友们打牌打了好久，后来又喝了几两。 “球他妈的，搬!我还不相信活不成了!”
东子爸妈后来在夜市一干就是15年，直到现在。 卖鱿⻥的小伙子没坚持住，第三年的时候就回老家了。 他不知道鱿⻥泡在福尔⻢林里有啥问题，当年他师傅就是那么教他的。
一开始东子爸妈挺艰难的，夜市没人知道，也没人来吃。 后来周围建了很多写字楼，下班族加完班都会过来喝罐啤酒，吃些烤串。 过了两三年，夜市成熟了，变成地标了，每天从晚上7.就变得水泄不通。 忙碌也变成了每天的事情。
这些东子都是⻅证人，他帮着爸妈做生意，常客也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手很巧，串羊肉串的时候从来没把手扎出过血。 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东子就一路小跑到夜市。 那时他是个胖嘟嘟的小孩儿，每次跑过来，要喘气半天，他脸上的两朵红色也都会被浸湿。 东子有好多男生朋友，他性格好，不和人起争执。 就是没有许多女生朋友，小女生都觉得他的校服上有羊肉串的味道。 朋友多了是件好事，东子从小就尝到了人脉的蜜。 小朋友们到了夜市都会拉着自己的父母去东子家的摊铺吃几串。
东子最开心的就是有一天全班都给他鼓掌， “我妈说，来我们家吃羊肉串的同学，都给打九折!” 东子的小演讲振聋发聩。 清晨的一年二班台下掌声雷动，
“九折是个啥?” 一位同学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朝着东子喊。 “我也不知道着...”东子好像遇到了难题。 尽管这个插曲不可预期，但无疑 那天就是东子最开心的一天。
东子98年出生，读书读的⻢⻢⻁⻁。但还算老实，不调皮捣蛋。 东子爸妈不怎么管东子的学习，家⻓会一般是奶奶参加。 “妈，你今天去不去家⻓会?”
“让你奶奶去。”
“为啥?”
“我走了你给我擦桌子算账呢吗?” “老师说不能让奶奶去了，奶奶听不懂老师说啥。” “你跟老师求求情，跟她说来吃羊肉串打折。” “噢...好!”
小学初中的那九年，东子三点两线，家，学校，夜市。 一刻不停地忙活。 东子当然也很乖，接受了国家给他的九年义务教育， 而后坚决地不再占半点国家教育资源。 “妈，53中我没考上。”15岁的东子放下电话向厨房里的他妈喊道。 “我早就想到了，再不上学了，夜市里跟你爸烤羊肉串去。” “知道了!”
东子觉得理所应当， 因为他从没构想过未来，未来在他眼中一直清晰。 小时候大家的理想无一例外的是科学家。 东子没说出他的理想，他只觉得想当科学家的很多， 他缓缓转身向坐在后桌的人提出了他的问题，
“你以后当了科学家能不能发明一个自动烤羊肉的机子?” 祖国的花朵很自信:“当然能!科学家啥都能干!” 东子向未来国家的中流砥柱竖起了小小的胖拇指。
就这样，
落榜的15岁东子，
早上在家睡觉，中午和他一同落榜的朋友出去压⻢路。 他学会了抽烟，这是和羊肉串不一样的香味。 他不懂喉里的痰为什么越来越多，他觉得年龄大了就是这样。他爸也这样。 后来随地吐痰的频率越来越高，成了习惯。 小东子⻓成大东子的过程没什么意外，他还是那个胖嘟嘟的他。 175的身体配上胖嘟嘟的版型，就像一个高大的郭德纲。 当然，他的头发很浓密，没什么发型，市郊⻅到的草肆意生⻓的样子就是他的发型。
一年一年地过去， 每一年好像也和上一年没什么区别。 羊肉没能烤得更好吃， 自动烤羊肉的机子也没在市面上出现。
2015年，
17岁的东子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小娟)， 姑娘胖乎乎的，妹妹头，每周一三晚上都会来东子家的烤肉店吃两口。 小娟笑的时候一定会把所有的牙都露出来，⻁牙在她的圆脸上显得格外的尖。 东子脸红，但是看不出来，烤炉一年四季一样热，他的脸红就像是⻓上去的。
东子每次都试着过来和她说上几句话。
一来二去两个人也熟悉了。 小娟是从临近的一个县城过来打工的，做足底按摩的技师。每周一三换班，就会来吃吃串。 她20岁了，家里人催着她结婚，回老家生娃安稳过日子。 她很烦恼，她不是不想回去，她喜欢在城市里工作。 “在这儿我觉得我活的起码有价值一点嘛。”姑娘跟东子说。 那时小摊不忙，东子就搬了个椅子坐她旁边。
“你喜欢这儿吗?”东子磕磕巴巴地问。 “说不上喜欢，但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年轻人都过来这儿工作，这里公平一些嘛。” 东子看了看她手上的茧，也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茧。 他没觉得心疼这个姑娘，反而有些开心，他找到了两人的共同点。 后来他们加了微信，这样的沟通貌似就变得正当了一些。
时间一样在走，东子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意识抓住时间。
他很年轻，年轻意味着不懂年轻。 虚度年轻，是每个人对年轻时自己的简述。东子也一样。
2018年，东子20岁。 他发现小娟来得越来越不频繁，有时候一周只来一次，有时候跳着周来。 他不好意思在微信上问，仿佛自己在拉客。 3年之间两人的聊天内容变少了，
有些时候一天到尾只是说句晚安。
这已经是第三周了。
那天东子终于忍不住了， 他用手擦了擦在烤炉旁有些黏糊糊的手机屏幕。 “你咋不来吃羊肉了?”
“我回家了。”
“噢噢，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不回来了吧..”
“咋啦，家里出啥事儿了?” “我要结婚了，准备房子呢。” “噢，恭喜!好事好事。”
...
东子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恋，
东子爸看他心不在焉，骂了他一句。 东子哭了，他爸惊了。
“为撒哭!?”
“签子把手扎了...” “回家去，不知道咋了还哭脱了。”
......
那天的东子当即做了他人生中排名第二的最叛逆的事儿， 他把小娟拉黑了。
然后决定大醉一场。
一小时后， 喝了三瓶啤酒的他开始在⻩河边摇摇晃晃，这明显和他的肚子不成比例。 他抽了两包黑兰州，
然后把中午吃的饭全都还给了⻩河母亲。 他坐在石头边，心想不再抽黑兰州了，球他妈的让人恶心。
那天东子紧接着就盘算了在他人生中排名第一最叛逆的事儿， 本来攒了一笔钱想给小娟买一条高级项链做生日礼物。 不多，2000多块。
现在眼看这已经泡沫幻影了， 遂当即在手机上买了去上海的硬座票。 晚上11.走的，给爹妈发了条微信，扛了一个双肩包。 夺⻔而出。
本来伤心的他突然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子江湖气。 这算是些小安慰，平常人说的说走就走的旅行，在他这里好像没那么难。
上海的三天在东子眼里是个转折点， 他更坚定了自己不该在大城市的想法。 他走到外滩看⻅岸对面霓虹灯熙熙攘攘。
他到了上海中心站在楼下，
眼前的高楼林立让他深深感受到了无力感和窒息感。 他无法和便利店的人多说句话，即使迷路了也硬要在手机上使劲翻看，不去问路。 他太平凡了，
他都不敢。
三天后颓废的大东回到家里。 疲惫裹着他的身体。
“爸，我不想烤羊肉串了。” “你爱干啥干啥!” 东子爸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回屋睡觉去了。
...
19年新年，东子去了小娟在的县城。 他没想找小娟，他只是想看看这里。这儿离家只有160公里。 早上坐大巴到，晚上就回去。 在小县城的他没找到什么好玩的， 这不过是他生活的城市的缩小版。根本谈不上落后。 东子心想在这儿生活的小娟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下午他饿了，去了一个步行街找吃的。
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
那个曾经卖鱿⻥的小伙子屹然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东子很清楚那就是他。 因为红色桶里，是一样的鱿⻥和一样的福尔⻢林...... 东子乐着坐上了返程的大巴。
18年东子做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
商业转型是其中一件。 从羊肉串市场转战到汽⻋市场是一个月内东子做的事情。 他在洗⻋这条道路上混得是⻛生水起。 ⻋主都说他看起来最卖力。 因为他脸上的肉会随着海绵的节奏一起动。 摇摇摆摆......
......
嗯，他依旧那么平凡。
......
东子把最后一口烟吸到了过滤嘴，撇在地上，用脚尖拈了拈。 回头吐了口痰，收好了自己的紫兰州和打火机
转身搓着手往家的方向走。 路面很滑，昨天刚刚下了大雪。环卫工人还没来得及铲，已经被路人踩得又厚又硬。 东子冻得哈了口气，昏暗路灯下他走得摇摇晃晃。
又是一年呐，他心里默默了一路。
路上太滑了，这样走回家估计得一个小时，现在不是17岁，摔一下也挺疼的。 东子忍痛叫了一辆出租⻋。
⻋窗有些起雾，⻋里的暖气很热。
他坐在后座，眼里装满⻩河和远方的土山。
他不懂诗和远方， 他的朋友说他没有理想， 他的父母叫他混日子的娃。 他平凡的没有缺陷， 平凡是不是有错。
他没有目标，
烤羊肉不是他的目标，他只是习惯了。 小娟不是他的目标，他从来都没有给小娟表白的想法。 去外面打拼不是他的目标，显然他无法在外生存。
东子只是喜欢平凡的生活，平凡的生活会让他感到安心。 这大抵已经足够...
回去的路上，司机打开了调频。 “103.5歌曲热播，为您带来王菲，《人间》” “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不一定惶恐”
东子哼着歌词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他觉得此刻无比温暖， ⻋里热⻛很暖，他也很暖。
东子流了点泪，靠着座椅要睡。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天大地大，世界比你想象中朦胧” “我不忍心再欺哄，但愿你听得懂，但愿你会懂该何去何从” 闭着眼的东子脑袋里回荡着音乐，心里一直嘟囔
平凡，没错。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