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儿

从孩提记事起,我们村住进了“傻儿”和他的老母亲。
傻儿,不知姓甚名谁,年龄几何。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从来不理发也不剃胡须,甚至没洗过脸。不仔细观察、寻找,脏兮兮的脸上根本找不到他的眼睛。
傻儿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就是那身衣服。半大的长袖上衣,没有一粒纽扣;衣服的口袋都已撕裂开来,半死不活地斜耷拉着;两条衣襟丝丝缕缕,褴褛不堪;一条厚厚的粗布裤子,用一条布带子打个结,系在腰间,捂住裤裆,裸露出屁股;两条裤腿撕裂了几条碎片,走起路来扇扇飘飘,在夏季真能当风扇给身体散热;趿拉着一双鞋子,前面裸露出脚趾头,后面磨破了脚后跟,一年四季当凉鞋穿!
从远处看,傻儿就是火烧过的一颗树墩子,从近处看,傻儿就是一个十足的“窑黑子”——煤窑工人!
傻儿的母亲看上去六十大几,因为身体和年龄反差太大,所以无法知道具体的年龄,甚至和他儿子的年龄也是相差无几。
傻儿的母亲头发斑白凌乱,就像毡子一样盖在头上;脸上斑斑点点,眼睛上翻,眼珠斜视,就连鼻子都是歪在一边;说一句话结结巴巴,半天等不到下个字,命长的人能等到这句话说完,命短的人真是等不到这句话说到结尾!
傻儿的母亲,穿着一身粗布花衣,破旧依然,也不去清洗,花衣永远地成为了“花衣”!一年四季病病殃殃,走路老也是拄一根木棍晃晃悠悠、飘来摆去。
傻儿的母亲话语很少,几乎不与任何人搭讪,别人也就很少跟她沟通。即使村里人问起,她也是支支吾吾,迷迷糊糊,碎碎叨叨,啰啰嗦嗦,所答非所问,只是能清晰地说出她儿子的名字——傻儿!
从此,不仅我们全村人叫她儿子为傻儿,就是十里八乡的人们都知道她的儿子叫傻儿!
傻儿和他的母亲从不耕种,也几乎不生火做饭。一个带点傻,一个既有些傻,身体又有毛病。于是母子相互依靠,相依为命,生活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傻儿自个儿身上。傻儿到处乞讨觅食,成为母子二人的生活来源!
傻儿也不傻。从来不偷村里的粮食,不偷村民家里的钱财,更是不去欺负村里的孩子和女人。所以这么多年,傻儿在我们村里长久地生根扎营,生活的安然无恙。村民们也在她们母女最为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解之燃眉之急。
傻儿一般不在我们村里乞讨,并且从不向人乞讨钱,只讨要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他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每天都要出去赶场子。前村订婚,后村结婚,东家过满月,西家办丧事,他都打探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一天跑好几家场子。
傻儿的腿脚走的好快好快,一、二十里地半袋烟功夫就到;傻儿的路走的好远好远,走遍了方圆十里八乡,甚至还去过城里,也算是见过市面的人!
不过傻儿不管走多远,不论回多迟,都要翻山越岭,摸爬滚打,回到和他相依为命的老母亲的那个家——土窑洞!
傻儿总是一如既往地忘掉苦,丢掉累,急匆匆的第一时间给母亲带回最好的美食,让他的母亲也能饱饱地热乎乎地吃上一顿,他要养活、孝敬生他养他的老母亲,也只有这个母亲与他相依为命。母亲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成家立业后的我,曾多次想起傻儿的所作所为,数次为傻儿的那些举动潸然泪下,更为傻儿那颗天打不动,地震不垮的孝心所震撼,亦常常在睡梦中惊醒。就是在经济和物质极为丰盛,交通条件极为发达的实现生活中,有几人能和傻儿所媲美?我是自愧不如!
无知的童年就和傻儿的生活一样,在无忧无虑中悄然逝去。
在我上初中的那年,傻儿的母亲年岁老高,已是风烛残年。靠傻儿跑场子度日,饥不饱食,风寒交加,这给原本还是疾病组装的身体雪上加霜。于是傻儿的母亲彻底告别了拐棍,佝偻着身体躺在了土窑的草甸上,一躺就没能再起来!
傻儿的年岁已大,体力明显不如从前。腰弯了,背驼了,走路也慢慢腾腾。手里拄上了他老母亲那条弯曲的木棍,我幼稚地以为他是为打狗而用。傻儿赶场子的次数也少了许多,有时两三天才能赶一个场子,甚至一个礼拜赶一个场子,因为家里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他一刻也不想离开!
傻儿也在考虑,以自己现在的脚力、体力、能力,跑远处的场子,一天甚至两三天也未必能回到这个温暖的家,最为致命的是他这一走就怕再也见不到那个相依为命的老母亲!
傻儿跑场子的次数一天少比一天,大多数时间陪在老母亲身边。有时饿的饥肠辘辘,不得不去最近的村子里要些熟食,也能及时赶回家,照顾他的老母亲。但是傻儿却从不在村子里面讨要生活!
生活可以自己去努力,自己去创造,自己去主宰,自己去挣扎。生命却是无人能预料,无人能把握,无人能掌管,无人能挽留,一切要靠命运,一切要看天意。
傻儿付出了艰辛的一切,耗尽了坎坷而心酸的多半生,守候着母亲,依偎着母亲,终究也没能拽住老母亲的命。
傻儿的母亲依然没有度过那个严寒的冬季,原本相依为命的母子,就这样被上帝活生生地无情而残忍地拆散了。
傻儿的母亲闭眼时,正是大雪纷飞严寒的冬季。她无情的抛下孤零零一个傻儿,永远的的走向了幸福的天堂,去过自己的西方极乐世界!村里面的人七凑八凑,总算是弄了棺木,下葬了傻儿的母亲。
傻儿跪在新土堆起的坟头前,眼睛呆呆的,傻傻的,没有哭一声,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那黑乎乎的眼角里滚落出两行行悄无声息的泪珠,无人发现,也无人知道。只是看见傻儿从怀里掏出跑场讨回来的两个馒头,压在了坟头上!
傻儿失去了老母亲就是失去了依靠,失去了精神支柱,失去了整个家,失去了所有的所有!他经常傻乎乎地坐在土窑的门前,呆呆的,纹丝不动,一坐就是半天。
傻儿还是出去赶场子,但是好几天出去一次,也是很久才能回来,有时半个月都不见傻儿的影踪!
我上了高中,过上了寄宿制的学习生活,只有在半个月过礼拜的时候才回一次家。好几次回家都未见着傻儿,我也不曾问起父母。
待到过国庆节的时候,学校放了七天的小长假,正好与中秋节交织在一块。在假期的第三天——中秋节,我竟然遇见了傻儿,我几乎没有认出他!
傻儿依然是那么邋里邋遢,头发散乱地遮盖了整个瘦骨嶙峋的面部,衣服依然破旧,只不过是多穿了一件而已。腰弯的很深很深,要不是拄那条木棍,头能杵在地上;背驼的老高老高的,椭圆椭圆的,能扣上一口大锅;腿脚原地不动,都是哆哆嗦嗦,摇摇欲坠,我真担心打个喷嚏都能把他震倒。脚上的鞋子都开了洞,磨破了鞋帮,就和被狗撕咬过,左右不分,错乱的趿拉着。两三年不见,傻儿竟然活成这个样!
听父母说起,傻儿依然出去跑场子,一走就是个数月。傻儿甚至也开始向村里面的人乞讨生活。因为傻儿实在是跑不动别处的场子,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饥不择食,食不果腹。就是邻村有办喜事的,傻儿也是提前走,推后几天才能回来。
这次是中秋节,傻儿已经走了两个月了,才赶回来没几天。傻儿讨回了许多食物,有馒头,有窝窝头,也有寥寥无几的月饼,足够他生活上一个月之久。
中秋节那天,天没亮,傻儿就拄着那根老母亲留给他的拐棍,一瘸一拐,步履艰难,蹒跚而行。他一步三歇,三步一喘地走出了村口,走向了老母亲的坟地。
快到中午之时,傻儿终于跪在了荒草连天母亲的坟堆前。何尝是跪着,简直就是趴着!
傻儿喘了大半天,咳嗽了几声,几乎背过气去。待平静下来之后,他用黑乎乎鸡爪似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怀里摸了老半天,终于掏出了两个早已揉碎了的月饼,供在了坟头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接下来眼睛依然是呆呆的,傻傻的,痴痴的一动也未动,一言也未发。
天大黑的时候,傻儿终于“爬”回了那个凄凄凉凉,孤孤单单陪伴自己多半生的家。
假期结束了,我按时返回了学校。没想到这次与傻儿的相遇竟然成了永别。
高二寒假回家,一个多月也没见傻儿。父母说傻儿走了半年了,估计快回来过年了。过大年和元宵节也未见傻儿,父母说傻儿也许正在赶回家的路上。
高三寒假回家,也未见着傻儿。父母说傻儿走了一年多了,今年过大年一定能赶回家,因为他一定会回来看他的老母亲。
直到高中毕业,再也没见着傻儿。父母说,也许傻儿住在别的村了,或许傻儿已经失踪了!
总之,谁也没有再见到傻儿。听人说傻儿依然活着,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有人说傻儿早已饿死了;也听人说傻儿的确是病死了。
不管咋说,直到现在谁也没见到傻儿,傻儿大约一定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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