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服药少年的时间轴

2018-09-28  本文已影响198人  ChrisQIU

  少年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来给自己小小的居所做大扫除。那是嵌在一座矮小公寓里的小房间,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卫生间,卧室同时也充当客厅用。整个房间拥挤,杂乱,肮脏,与世隔绝。

  他把书架上的所有书籍拿出来,用掸子将书架上积累的灰尘扫掉,然后再将这些书由从高到低的顺序一一归位。此外,他还更换了窗帘,被套,床单,枕套,扫了地,擦了窗,清理了厕所,直到这个小房间一尘不染为止。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少年把药片分成三份,确保自己分三次把它吃完。在这间隙里,他想花一点时间来回顾自己的一生,短短的一生。

  少年一头仰面倒在洁白的床单上,又一次打开了放在枕边的摄像机。摄像机小小的屏幕闪烁着,女孩的脚趾,小腿,大腿,私处,小腹,胸部的画面一一出现;画面继续往上,出现女孩的双肩和脖颈,但没有出现面庞,这时从摄像机的深处传来一声轻吟;镜头混乱了片刻后,传来了少年的声音:“好了,谢谢你。”女孩的声音:“满意吗?”少年的声音:“非常满意。”画面消失。

  关掉摄像机,少年服下了第一份药片。


  少年跟踪这个女孩,到今天为止是第三个月。

  在这之前,少年还跟踪过两个人,都是女孩,但那两次都没这次持续的时间长。第一次跟踪少年没有什么自信,于是选择了一个样子老实,做事规规矩矩的女孩作为跟踪对象,但没想到才过一个星期他就暴露了。暴露那天,少年的可疑行迹被女孩发现并当面指出。少年记得当时他们是在一个地铁站,人潮涌动,他和女孩对峙着,在人流中形成一个真空。被当众揭穿的少年垂着头,脸红到耳朵根,不管对方或围观的人群如何对自己冷嘲热讽都不发一言。最后女孩见少年始终不说一句话,自己也感到有些尴尬和无趣,于是冷冷地丢下一句类似“你好自为之吧”,或者“你给我等着”之类的狠话就推开人群离去了,而少年却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心里并没有什么愧疚感,只是纳闷当时自己何以选择了这么一个女孩作为跟踪对象?并暗暗对自己发誓以后绝对不要再暴露了;而第二次他果然不是因为暴露行迹而放弃的。他跟踪的第二个对象是一个比较喜欢到处游玩的女孩,她身边各式各样的朋友一大堆,一有空她就会和他们打成一片,一起喝酒,逛街,拍照。在跟踪这个女孩的前两天,少年的心里十分嫉妒,他嫉妒女孩的朋友,嫉妒女孩开朗的性格,也嫉妒女孩能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阳光之下。而在这之后,少年渐渐地开始对这个女孩的生活方式和社交圈产生厌倦,一看到女孩和她的朋友热热闹闹嬉嬉笑笑的场面就觉得既无趣又哀伤,于是他自己放弃了跟踪。

  第三个女孩,也就是最近他在跟踪的这一个,和以往的都不一样。这个女孩生活规律,穿衣简洁,独来独往,并且常常留意一些生活中别具一格的细节,并没有庸庸碌碌的灰白之感。据少年的观察,这个女孩所用的水杯样式从来没变过,但上面的花纹却每两天就会更换一次;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和女孩“偶然”擦肩而过的瞬间,少年可以辨认出至少三种洗发水的香味;黄昏时分,少年不止一次看见女孩一个人在她自家附近空空荡荡的烂尾楼里飘飘然倒退着行走……种种细节堆积起来,少年对这个女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越来越欲罢不能。

  事实上,少年跟踪女孩的冲动并没有达到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躲在暗处盯着屏幕的他也不止一次感到这实在是自甘堕落,而且到头来一切都是一筹莫展的,通过跟踪这样的行为根本不能达到任何目的。毕竟视频和照片也只是依靠电路而存在的数据而已,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有时他会放下手中的摄像机,从长凳上,窗台边,树丛里走出来,暗自责备自己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可是还没走几步,看到熙熙攘攘,面孔各异神态却极其相似的人群,闻到由水泥,湿气,垃圾混合发酵的浑浊空气,少年又会怀念暗处的静谧和完整,明明只要移动摄像机就能观察自己喜爱的东西,又何苦要走进这喧嚣的白昼呢?

  有一次,在拿着摄像机准备出门时,少年想起了皮格马利翁的故事:不喜欢凡间女子的国王,皮格马利翁,倾注自己的全部爱恋雕刻出了一座完美的少女像。虽然只是一座雕像,但国王还是对她尽心尽力,呕心沥血,日日夜夜地抚摸着她,爱护着她,思念着她。终于有一天,目睹国王所作所为的爱神终于受到了感动,于是她赋予这座雕像以生命,让她与国王结为夫妻,白头偕老。少年想到国王待在室内,远离尘嚣,心存爱恋一点一点雕刻大理石的样子,感到了一阵宽慰:国王的生和雕像的死,融合无间。如果说爱神没有赋予大理石以生命,那么最后国王的结局会是怎样的?会为了雕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吗?这时,少年的心中产生了那个大胆的想法。

  “你好,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你,而且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我有话直说,不管怎样还是请你把我的话听完。我跟踪你已经有两个月了,对你的步态,神色,衣着和生活习惯都可以说了如指掌。但是我心里并未觉得满足,所以我鼓起勇气,站到了你的面前,向你提出这个要求:让我用这部摄像机从真正意义上临摹你的身体。在这期间我会尽量做到不声不响,除了摄影外绝不做任何多余的事,绝不提任何多余的请求,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空气。并且不用担心,摄影后的视频我绝对不会拿给任何人看。我知道这很唐突,也很莫名其妙,但我并不指望你能答应,现在我站在你的面前说出这番话,也就等于主动暴露了自己的行迹,所以如果你拒绝,我就保证永远不再跟踪你,从此彻底消失。”天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少年对女孩说出了这番话。

  女孩倒是没有受到惊吓,看上去她是在振作精神,努力理解。半晌她说,“你准备怎么临摹我的身体?”

  少年说:“用摄像机,一点一点地拍摄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女孩说:“行吧,三天后早上六点半,湿地公园的铁桥上见。”


  躺在床上,抚摸着放在枕边的摄像机,少年的思路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上:女孩到底为什么会如此干脆地答应让自己给她摄像呢?虽然那天早晨少年感觉到自己已经稍稍地逼近了答案,但真相依然复杂,无法理出头绪。在这些缠绕着的真相中,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女孩只会答应他一个人的请求呢?想到这里少年忍不住笑了,他笑自己事到如今还在渴望这种暗恋般的希望。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自己还是少年,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阅历,有这种渴望也是很正常的,只不过没有进一步陷进去的必要罢了。

  少年服下了第二份药片。


  约定的那天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人行道上的矮小灌木固执地保持着灰绿,包子铺、奶茶店、服装店呆立在晨雾中积蓄着力量,到了中午它们将一股脑地向这世界喷发热带雨林般的活力。时间还早,宿醉的人、赶早班的人、流浪的人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能在模糊而庞大的世界里获得片刻的清晰。但是戏剧化的事一件也没有,不公平吗?倒也没有,命运从来都不会对任何决定让步分毫。

  到达的时候,女孩已经倚靠在铁桥边了。少年上前,故意让自己走得更有力量,以便引起女孩的注意。“嗨”女孩发现了他。

  “嗨”少年说。

  无言,两人只是盯着桥下墨绿色的河水。

  “你吃东西没有,”女孩打破沉默。

  “没吃”少年说。

  “陪我去吃点东西吧,顺便到处走走,之后我们就去该干啥干啥。”

  “没问题。”少年说。

  女孩在路边的小摊贩那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子,拿在手上边走边吃。少年跟着她,虽然有些好奇女孩会把自己带往何处,但他仍然一眼不发。自己所处的地位容不下任何问题,少年这么想。

  女孩带少年进入了一所学校。

  学校并不算大,绿化做得很漂亮,红色的200米跑到看上去新铺了沥青,在早晨还未褪去的雾气中泛出冷清的光泽。操场右侧有一座台阶,通往篮球场,而围绕着篮球场的是参差不齐的灰色教学楼。整个学校就这么大,一眼可以览遍,没有什么多余的设施。

  女孩带少年走进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学校正是假期,没有什么人在,只是偶尔有几个工人或者保安模样的成年人不知从哪窜出又不知从哪消失,而这些人都对女孩和少年没有一丝兴趣。他们可以想走多久就走多久。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女孩在靠台阶的一边停了下来,手指着红色的沥青地面。少年看向她指的方向,什么也没有。

  女孩说,“我就是在这里,遭到了第一次侵犯。”

  少年来不及思考,但是他的直觉在很快地作出了反应,他想知道这里是哪里,操场吗,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但他只是跟着重复了一遍,“侵犯?”

  女孩说,“对,侵犯。但那次并没有做得很过火。我记得那是在开学没多久,我一个人在操场上,就像我们刚才做的那样一圈又一圈地闲逛。这时候从台阶上下来了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留着短发的男生,后面跟着两个皮肤黝黑,个子比他矮得多的跟班。嘿,在这干嘛呢,戴眼镜的男生说;散步,我说;在这里散步没意思,为什么不去那下面呢?他左手整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像我指了指‘那下面’,就在那”这时女孩稍稍转了个身,指向足球场尽头的方向,说,“在那里还有一个台阶,走下去后会看见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凉廊,天气热的时候很多学生都会去那散心乘凉。”少年没有看见什么凉廊,那个方向被茂盛的杂草给盖住了。

  少女继续她的叙述,“然后我说,我已经去过了;他说,走,再陪我去一次;这时站在他后面的两个皮肤黝黑的跟班互相嬉皮笑脸地看了看对方,但是没有说话。我说,不去,我已经去过了;这时戴眼镜的男孩一把把我向前推了很远,然后说,我让你去,你就得去。那时操场上不像现在这样冷清,有一些在跑步和踢足球的学生,看到我被一个男生推开,有几个同学转头都看向了这边。尽管如此,那个戴眼镜的男孩还想靠近我,但他的跟班阻止了他,其中一个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后,戴眼镜的男孩笑了,笑得很痞,然后走过来面对着我,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说话时带出的口气,他说,这次你不想去,那么下次吧。”女孩停止了叙述,低着头盯着地面。

  男孩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他问,“那么真的有下次吗?”

  女孩笑了,那是破碎的笑,就像一摊映月的水洼被顽皮的孩子狠狠地搅动。她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因为那次以后,我们从来就没有去过那里的凉廊,但那男孩得到了他想要的,很多很多次。一开始是在树丛里,但后来大部分都是在卫生间。那个男孩好像在学生之间取得了什么威信,只要他和我在卫生间,其他男生就不会进去。至于他是怎么阻止男老师的,那我不知道,不过学校也不只有一个卫生间,所以只要让男老师去其他卫生间就好。渐渐地,带我去卫生间的就不止那个戴眼镜的男生了,他的朋友们,校内的也好校外的也好,只要想,就能把我带去卫生间,在这期间我见过的男生的面孔不计其数,大部分都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贪婪地在我身上发泄他们那被压抑至极的性欲。”

  男孩打岔:“你就让他们这样做?老师呢?或者你的家人呢?就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吗?”但此话一出口男孩就后悔了,因为这个女孩可是在不久前才答应了他的请求。

  女孩忽视了他话中所潜藏的莽撞,说,“对,我就让他们这样做了。”

  少年问,“为什么不反抗?”少年知道问题问得越深,自己就越逼近那个不想知道的答案。

  女孩说,“为什么要反抗?”

  少年说,“比方说,对一个学生而言,生活在这样的条件下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如果连这样的事情都不反抗的话,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在你身上发生的呢?”少年越说脸越红,尴尬而害臊地红

  女孩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反抗,他们就那样在我的生活中通过了而已。而且,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只要我满足了他们,很多情况下他们就永远都不再出现了。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的人,其实就只有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和他的另外两三个朋友,这对我的生活来说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这问题对你很重要?”

  少年坦白:“对,很重要。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答应我的要求,但如果你连这样的事都不拒绝的话……”

  女孩笑了,说:“你是不想与他们为伍吧。”

  的确是这样。少年心想。虽然一直以来,少年对自己也没有什么能称之为“清高”的要求,他没有自己的宗教,没有自己的原则,他只是一个顺从着自己的欲望,悲惨而陶醉着的失败者而已。这是一个陷阱,如果要评判戴眼镜的男孩,或者任何一个和女孩去过卫生间的人,那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在评判自己,少年讨厌这样的评判,就像讨厌戳破一颗巨大的肥皂泡一样。

  女孩继续说:“那我问你,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你的请求呢?”

  少年被逼到了角落,只能嘟囔:“倒是没有什么理由……”

  女孩给了少年一个台阶下:“没有什么理由就对了。我已经接纳了你,不用考虑太多。”

  时值盛夏,正午的阳光烘烤着路边成排的树丛,女孩和少年像早上那样,一前一后走在一片湿漉漉的绿色中,一路无言。早上在学校女孩的一番自白的确对少年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也仅限于在那片雾气中而已。在那片雾气中听完女孩的故事后,很奇怪的是少年不但不同情她,心中反而产生了一种明快的轻松感,就像行走在沙漠中,正以为自己要孤独地死去时,看到了一具刚死不九的尸体一样。但当他回到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里,看见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都在为自己的目的奔波劳累着,那种轻松也就散去了,就像在清凉的河水里洗了个澡一样。他在黑暗中能看见生命,但在生命中却只能看见腐朽和死亡。而遗憾的是,这个世界是由生命组成的,时间只会流过具有生命的形体。

喧嚣声渐渐远去,他们来到了一间暂时还未完工的建筑物内,迎面袭来清凉的水泥与灰尘混合的气味。他们往这栋建筑物的里面越走越深,直到正午的阳光只能通过稀稀疏疏的光束照射进来为止。

  女孩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少年说,“就在这吧,不会有人过来的。”她的声音被四面的水泥反弹,久久缭绕着。

  少年轻轻答应了一声,从斜跨着的包里拿出了摄像机。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呢?”女孩问。

  少年说:“只要站在那里就好。”

  女孩开始脱衣,少年低下头,默默调整着摄像机的感光度和色彩,只能听见从女孩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着的声音。抬头时,少年看见女孩站在一束阳光下,已经一丝不挂了。

  少年上前,从女孩的脚趾开始拍摄。他屏住呼吸,不想漏掉女孩身上的任何一寸肌肤。寂静中,通过一个方形的显示屏,他可以清晰地辨识出女孩在阳光下微动着的汗毛,以及细细的,反射着阳光的灰尘,他能看见女孩小腹上若影若现,跳动着的脉搏,轻微的热量随着每一次的跳动微微地散发开来。当摄像机移到女孩的胸部附近时,他能看见女孩的手臂上的皮肤已经微微紧缩,汗毛渐渐竖起,原本不甚清晰的心跳声变得更富节奏和韵律,感受着女孩身体的热量,少年想起了早上女孩的自白,那是属于死亡与破败的自白。然而现在,感受着女孩逐渐升高的体温,倾听者女孩跳动着的心脏,看着一根根血管从女孩的脖颈往下分开至双肩,胸部,腰部,臀部和小腿,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机勃勃的血液,少年不能相信这是一副积累了如此残破的躯体。或者说,肉体本身只有在积累了残破后才能焕发生机吗?冥思苦想时,女孩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轻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了,谢谢你。”少年收起摄像机,对女孩说。

  “满意吗?”女孩边穿衣边问。

  “非常满意。”少年说。


  少年躺在洁白的床单上,不自觉地又思考起了死亡。从小到大,少年对死亡一向是十分害怕的。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因为意识到总有一天要死去,却永远无法复活而伤心至极,于是把头埋在枕头里大哭。很难想象如此害怕死亡的自己却在此刻怀着如此平静的心情等待着死亡。到底何苦非要寻死不可呢?少年问自己。如果现在下床,马上去医院,无论如何应该也还来得及活下去才对。但对于这种在黑暗中寻求光明的冲突,少年早已习惯了。在死亡里看见生命,在生命里憧憬死亡,这是他的诅咒,这么多年来不断撕扯着他的就是这样的矛盾。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调和点,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度破坏这样的调和点了。

  摄像机就放在枕边,他很幸福自己能怀着对女孩的记忆离去。

  少年服下最后的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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