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她这样的一个女子
自由和舒适,
平静和安闲,
没有经济上的一点点压迫,
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
——《黄金时代》
萧红曾说:“当我死后,或许我的作品无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绯闻将永远流传。”看来,她的确是位预言家。对于她的《呼兰河传》等作品,我只是略读一二,但对于她和萧军、端木的恋情却耿耿于怀。所以,借电影《黄金时代》,我想再次走近她——一位民国奇女子。
鲁迅曾替她在《生死场》里作序道:“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我想,这亦是对萧红,尤其是20岁之后颠沛流离之途的最好诠释。
其实,萧红本应可以安乐舒坦大半辈子,毕竟作为世家女,家境不错,衣食无忧,只待找个好夫婿,宜其室家就好。可偏偏她想到出走。果真,对于孩子而言,家庭的温暖与爱远胜过物质的优厚与冰凉。虽无口体之忧,可萧红自幼便只能从祖父那里攫取脉脉亲情,至于父亲,乃至后母,便都是冷淡而疏远的生人了。而当18岁时,本应是花季绽放,她却永远地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在《祖父死了的时候》一文中,她说:“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死去,我却饮了酒。”本来对于烟酒女子,情感上易敬而远之,可对于两样都占的萧红,我却尤觉得深情亲切。“以后我必须不要家。”一朵温室的花,毅然决然走向属于她的寒凉。
弗洛伊德在分析病例时,认为童年阴影会影响人的心理和人格。我想,这也合适于萧红。她的童年情感,除了祖父那里的有限关爱,便一片荒芜。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使得她对于外界哪怕是一丝丝的温暖,也能更为勇敢地渴求。在小说《小城三月》里,她讲述了一位爱慕堂哥的女子翠姨,却不敢大胆自由追爱,最终忧郁离世的悲剧故事。自然,这里有着她的生活原型,却被她完全改写。同样也是爱上了表哥陆哲舜,即便有婚约在身,但她选择了与之私奔。多么大胆而热烈的行为,一度让她家成为被嘲笑的焦点。可笑的是,关键时刻,反而是男子更显懦弱与退缩。表哥的消失,让她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家乡,无论如何也是呆不下去了。
只是萧红没想到,自己的背井离乡,却换来了未婚夫汪恩甲的追随勇气。更没想到,当自己怀有其骨肉后,换来的,居然是汪的不辞而别。我不知道,这本身是否就是个有关报复的陷阱,我只知道,这个孩子便成了萧红小说《弃儿》的原型。看来,萧红早已活得明明白白,生下来容易养好难。即使有骨肉分离之痛,她却更不愿让孩子又生活在一个缺爱的家庭吧。而也是在这个艰难当口,萧军走入了她的世界。
萧红对萧军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从她为萧军改了自己的张廼莹这一原名便可见一斑。毕竟,他们彼此也算是因文字而结缘,能够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已是难得,更何况这个人还愿意陪你一道吃苦。影片里有两个细节令人动容。一处是当他们兜里穷得叮当响,在旅馆里连一个喝茶的杯子也找不到时,两人直接就着大洗脸盆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一处是当日子稍稍有些滋润后,两人到小吃店里享受猪头肉配酒的“佳肴”,而后“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彼此的珍惜与深情,令苦涩的日子过得清甜,萧军渐渐成了萧红背后的重要支撑。可是文人的情感,热烈却随性。萧军也说,“爱在一起不爱便分开”。殊不知,《氓》里早说过:“士之耽(沉溺)兮,尤可说(解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对于女子而言,除非痛彻骨髓乃至心死,否则很难彻底逃离于感情漩涡。而萧红本身又不爱言语。恩师鲁迅先生去世后,她曾在信里写道:“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或许,这也道出了萧红对于萧军的复杂感情呢?可惜萧军没看到:她拿烟头烫自己,继而更为长久的独坐发呆,烟雾袅袅间,瘦削的背影令人心疼。
其实萧红与萧军的感情纠葛,以及端木的插足,其中原委,如罗生门般扑朔迷离,当事人不愿细说,我也不想再添乱了。只是我也在想,或许萧军对于萧红的疏远,可能还有一个不愿承认的原因,那便是萧红的创作才能和成就是更胜一筹。影片里大伙儿一道吃饭,胡风便说萧红的作品有天分和创作才能,而萧军更多的是努力。也是在那个晚上,萧军便烦躁失眠了。说来也有意思,萧红在现实中常常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可她的创作却清清净净,能够沉浸在自已的状态中,不受干扰。她所处的年代,正值国难当头,从而也涌现了大批革命文学。而她的《呼兰河传》,却是将目光投射到一座小城的家长里短、风俗民情。平平淡淡零零散散间,裹挟着痛与温情。自然,这里面,也埋藏着她的幼年光景。后园里,“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限自由,便在一花一草一叶间不期然地淹入了性灵。可,自由的背后,亦是寂寞。茅盾在该书序里谈到:“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单调。”而自由与寂寞,本不冲突。或许正是因为孤单惯了,反而也不就不再愿意迁就或取悦外界。所以萧红的创作风格,似乎与当时格格不入,可她亦并不过分在意。
许鞍华导演最初曾想拍丁玲与萧红两位风格迥异的女作家,可最后,她选择了以萧红为主线。她说:“她(萧红)一个人独居日本的时候,发现能安安静静写作就黄金时代了。很少人在自己幸福的时候真能感到幸福。”我想,这种人性的本真质朴与纤弱细腻,虽不轰轰烈烈,却足以细水长流,韧如细丝,消受了时光,而又更添魅力吧。
眼前,似乎又现出那位率性自在的女子:利落地推开二楼的窗,叼一根烟,挺着大肚子的萧红探出身。她的眼神野蛮率性,而又迷离深邃。“老伯,我要生了——”她招呼着划船人,费劲地顺梯爬下,纵身小“跃”入船板,冲老伯狡黠一笑。此时,天色正好,一群白鸽悠然盘旋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