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死亡之神
几年前和某位老师闲聊时,她突然在我的一个无意的表达之后得出了一个严肃的结论:“其实你害怕的是死亡。”
我怔住了没有说话。但是她像揭开了一个我寻找已久的答案,给了我去修正的方向。
死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可怕的?
一定不是姥爷去世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妈妈即便哭得很伤心也还是会抱着小小的我怕我被吓到,我因此没有感觉到害怕;也一定不是太奶奶去世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我还跑前跑后忙着玩耍,时不时出于好奇钻进和大伯一起穿着孝服守着灵的爸爸的怀里问东问西,也丝毫不会感到害怕。
是的,是爸爸的去世,那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死。
起初我也不知道。家里哭声一片的时候小孩子们也一如往常地来找我玩耍,我就穿着一身孝服去和他们跳皮筋了。跳着跳着我突然想起来我的爸爸死了我就说我要回家了。
可是到底什么是死?
老师让同学们来探望我,我完完整整地像做报告一样给大家讲述着我整个早上的经历,然后同学们就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回去交差了。
表弟嘲笑我的黑色的布板鞋不漂亮时我还有些难过,为什么要穿不漂亮的鞋子呢?
爸爸停放在家里的时候,我和姐姐守在他的两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直到老姨走进来时我哇地哭了出来。可是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死吧,只是看着一动不动的爸爸会感觉害怕。
火化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到情况不妙了,终于嚎啕大哭了出来。
下葬的路上,二爷爷抱着我我抱着爸爸的照片走在最前面,我趴在二爷爷的肩膀上看着身后那些人抬着棺材边哭边跟着我们往山里走。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死。我开始趴在二爷爷的身上使劲儿地哭了起来,我想让那支队伍停下来不要再走了。二爷爷一边哭一边按着我,可是我除了哭无能为力。
我讨厌那份无能为力,那份讨厌在之后的很多年变成一份敏感和逃避伴随着我。
前些天见到彤,聊起一个因为车祸受了重伤的初中同学,我说我经常梦到他,彤不解,我说可能是因为每次想到他都会又心疼又格外警醒自己开车要小心吧。她点了点头。
几年没坐她的车,她的车多出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新物件儿:安全带插片。是在那之后的几天和双儿吃完饭坐她的车时我知道了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节后开工第一天,多日不见的保洁阿姨像盼回了一个熟悉的伙伴一样,和我分享着她的假期。她也给我分享了那几天很轰动的一条新闻:一辆婚车上的多人因没有系安全带在发生交通事故后全部身亡。那个惊慌和不解的表情像极了我妈和我自己。
我从来不抗拒系安全带。现在的车,后排也会提醒系安全带这件事对于我来讲不但不是个多余的负担反倒是个厉害的功能。但是很多人都不这么想,所以才会有了安全带插片这种东西的存在。
身边的同学在陆续做了父母之后开始体谅当年我妈对我的过于呵护,虽然很多年后我妈会反省她当时的方法,但是在当年,她确实是个出了名的另类妈妈。所以某位同学对曾在不明究竟的情况下表现出的不友好态度向我说着抱歉时,我只是笑了笑没有说太多,因为我知道这有别于某种本能的恶意,我也知道过往的很多事确实是我们用错了方式。
这次见面,几个人又提到当年每天护送儿子过马路的那位年长的老师,很多年前我就可以体谅的那份感受,很多年后同学们用他们的沉默也给予了一份体谅。
这些年,陆续会听到谁谁谁的父母生病或者离开的消息,他们在经历过这份沉痛之后对我给予的更多体谅让我很是感慨。
前些年,彤跟我说我经历的那份感受是什么她没有经历过所以很难感同身受时,我是理解的。后来她妈妈生病她哭着跟我说:“就像那部电视剧里说的,父母真的是会死的。”我没有说太多。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和身边的人说:“有些痛苦我们是或早或晚都要经历的。”
L在过去的那些年送别了深爱的爷爷奶奶,又经历了父母的病痛劫难之后,经常感叹过去的十几年发生了好多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些事究竟是什么,但是在每一件事被讲述出来之后,那些时间点对应的判断都得到了验证。
我知道他玩笑着讲出的发生在酒桌上的无法停止的哭泣的故事,大概率是因为想到了我,虽然我只是和他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但是我比那个4岁的小姑娘幸运得多,因为我的妈妈和姐姐一直守护着我,我也在可以保存了很多记忆的年纪经历了这件事,所以我留下了很多和爸爸的美好回忆。也因为处在一个记忆模糊的年纪,很多记忆被自动做了选择,大部分不美好的记忆都很幸运地被忘记了。
节前见面的路上,因为我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而使他陷入焦灼,一份他对女司机不够信任的焦灼。我说开车这件事我是很谨慎的,他点了点头说那很好。
开车这件事,在我确实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如果有人因为是否要学习开车陷入犹豫时,我都会建议TA如果害怕就不要勉强自己,这并不是一项人人都必须要拥有的技能,除非你有自信可以驾驭好它。我也从来不是个路怒司机,能让则让于我不会有丝毫的损失,反倒护了自己安全。
我有时候会想,现在的后辈们长大之后都会成为怎样的人?会格外的自私冷漠吗?对于生命,会存得敬畏之心吗?
去年年底疫情刚爆发的时候,姐夫作为我们全家人的传染源第一个有了发烧的迹象,他主动提出来不回家住了。那天是我去接的大宝,我把这件事情讲给她听,她着急了起来:“不回家去哪里住?吃药了吗?我们学校那么多人都发烧了,病毒已经无处不在了,他回家又有什么关系?”我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我高的人儿,欣慰地笑了出来。
前阵子暑假的时候,孩子们又去和姥姥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上一次还是我刚动身来上海的时候吧,我走的第二天,姐姐就把孩子们送了过去,得以让老太太有了一个缓冲的过渡。
这一次,正好赶上姥姥二阳发烧了,我说孩子们害怕了吗?她说并没有,反倒撵都撵不走。
前些天我开着姐夫的车,因为第一次开那辆车,除了我和姐夫之外的几个不会开车的人都表示有些担心。和我妈单独回我们自己的住处的路上,我妈说大宝本来很困,因为担心,起初一直趴在我身后观察着,最后得出了一个满意的结论:小姨开得挺好,并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其他人之后,才肯踏实地睡下了。
所以人类对于温暖幸福的渴求不管在什么样的时代里应该都是一种本能,会得以延续吧。
爸爸刚离开那几年,我最期待晚上可以梦见他,梦里如果他来了我会在梦里跟自己说别醒了吧。我也很渴望拥有一部电话机可以连通爸爸的世界,所以某天我从一堆旧物里翻到了他的名片看到那串我熟悉的呼机号码时,我像找到了丢失的钥匙一样,欣喜不已。
死亡之神,从我们出生那天就一直伴随着我们了,无论是畏惧他还是把他视为敌人,他都只会专心履行它的职责,所以我们能做的反倒是不要丢了这份畏惧、不要丢了对生命的敬畏。
活着时便好好活着,不得不再见时,就好好说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