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蓝色的雏菊
李二三从小就对植物很感兴趣,什么样的花他都喜欢。他曾经在路边捡到过一株冰蓝色的雏菊,于是宝贝似的地捧回宿舍与室友们分享。可大家却并没有感到多么惊讶,他们当时正在准备期末考试,满脑子都是界门纲目与基因表达,枯燥的知识使他们暂时丧失了审美的情趣与能力。其中一个室友,在大家都选择冷落李二三后,或许是由于好奇,又或者是出于怜悯,勉强抬起了疲惫的双眼,把李二三手里的雏菊给抢了去。他拿着花,吸毒似的捏了捏,闻了闻,然后有气无力地说:“这是假花,雏菊怎么可能会有冰蓝色的。”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李二三当时的确是赞同了室友的话。他也和大家一样,还有许多功课需要准备,而与自己植物学的期末考试成绩相比,一朵可能是假花的雏菊又能有多么重要呢?于是,他把这朵花随便插进了一个瓶子里,接上自来水,墩在了宿舍外的阳台上。
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因为就在他们期末考试完毕的当天,那株雏菊就枯死了。凋谢的时候,它的花瓣呈现出暗红色,仿佛从心脏里渗出的血液。这件事让李二三感到十分伤心。年轻气盛的他认为,那雏菊之所以会枯萎,都是因为周围人的无趣与冷漠所致。如果当时他的室友能更热心一些,更积极一些,至少更好奇一些,那一朵世间罕见的花也不至于会被抛在阳台上自生自灭。考完试回到寝室后,李二三用双手扫起了一地残红,心里痛得就像碎裂了梦想。几滴泪水流下,李二三悲伤地把花瓣给埋在了宿舍楼下的桃树边,并下定了决心,从今往后,就算是为了某朵美丽的花而丧失生命,也绝对不要屈服于枯燥的现实了。
于是,大学毕业以后,李二三没有像身边的大多数同学一样,对那些阴森森的研究所趋之若鹜。他觉得在那种地方发生的事情简直惨绝人寰。所谓的基因工程,实际上就是干些在老鼠的背上种人耳的勾当,明明是两种活跃而欢快的生命,人类却非要把它们强行嫁接在一起,搞出来的东西非驴非马,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人类未来的发展当祭品。这种专横的力量让李二三避之唯恐不及,他想起了自己在宿舍楼下葬花时的诺言,心里先是一软,然后瞬间就变得强韧了起来。他拒绝了任何一家研究所,并开始四处搜集吸引他的奇花异草,在互联网上经营起了花卉生意。
可是时运不济,他的顾客和大学时代的室友貌似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首先会觉得自己有可能受到欺骗,因为就网店上的照片来看,那些花也的确很像是假的;然后是讲价,李二三发现他的顾客基本上对美没有任何的欣赏能力。他们只会对比,将李二三的花与市场上炒得火热的某著名花种进行比较,然后不管事实如何,他们都会得出这样的三段论:李二三的花不出名,只有出名的花才值钱,所以李二三的花一文不值;要么就是要求退款。因为那时候的物联网还没发展成熟,快递也还没有现在这样方便透明,所以很多花到了顾客手上时就已经死掉了。可主要的问题却是,收到死花的顾客往往都会浮想联翩,认为李二三原本就是想用这些枯萎的烂东西来骗钱。于是他的店铺名声愈下,才经营了六个月就面临倒闭的危险。
李二三万念俱灰,看着仓库里堆放着的一株株奇葩,觉得自己像是被谁背叛了一样。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花朵,还有谁能去背叛他呢?打败他的是孤独。李二三痛苦地意识到,如果自己还想活下去,那就只能着眼现实,做一些受到大家欢迎的生意。当时大家都喜欢种盆栽,因为那些东西既是绿色的又是植物,摆在写字楼里不用经常浇水,还有传言说绿植可以吸收辐射,种种优点都能充分满足人们的工作与生活需求。罗汉松,仙人掌之类植物虽然长得不好看,甚至还十分丑陋,然而好歹能让李二三不至于被饿死。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李二三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先前对花朵的感情是多么廉价。
混到了现在,李二三靠卖盆栽每月收入三千块,勉强能蜗居在我市的一座小唐楼里,整天浑浑噩噩度日。
他家住的唐楼有前后两个出口,总共五层,没有电梯,环境恶劣,平日间小楼门口全是卖菜的小摊贩,连走路都困难。汽车司机们一般都绕道开,如果必须要经过这里,他们就会放肆地按起喇叭,心想反正这破地方又烂又窄,也没必要遵守什么司机的道德。李二三住在一楼,如果早晨六点没有被摆摊的小贩们吵醒,到了上班的时间也一定会忍受不住粗野的汽车喇叭声,被迫带着满脸倦容从床上爬起。
然而今天,李二三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一看表竟然都十点半了,窗外没有叫喊,更没有喇叭,有的只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好像夜间从天上掉下来了奇怪的陨石,白天吸引了众多闲人前来议论。
走出大门,在李二三的面前展开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地。草地青翠整齐,沾着露水,风吹过荡起一股股诱人的绿浪。木头栅栏把这块草地给围了起来,从小楼门口向前延伸,铺展开来一直够到对面的建筑,于是原本狭窄的街道就从中间被分割成了两半,堵住了人们的道路。李二三出门时,在两边已经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个个都面带着好奇的神色,好多人都拿出了手机拍摄这从天而降的花园。还有个别兴趣浓厚的人,克制着心中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压着围栏朝里张望。虽说如此,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敢于走进这块草地,于是青草们就像天地伊始时的伊甸园那样嫩绿饱满,仿佛能从中挤出鲜美的汁液似的。
李二三一出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家住一楼,所以不管法律如何规定——现在应该还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法律出台——从情理上来讲,这座花园应该就是属于他的没错了。大家都在看他,都在期待着这个花园的主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们看见,惊慌失措的李二三先扇了自己几耳光,确定不是做梦,然后缓缓地走下楼前的两三级阶梯,像朝圣似的,轻轻地把脚放进了满园草色中。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李二三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个英雄。一阵沁人心脾的芳香扑鼻而来,李二三闭上了眼,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所有细胞都在这股极具生命气息的熏风中换气。久居陋室的压抑郁闷,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盆栽的憋屈心情,以及很久以前梦想破灭时的悲伤愤怒,全都像被肥皂冲洗的灰尘一样顺着大张的气孔排了出来,使他感觉飘飘欲仙,仿佛正在循着一道金色的阶梯飞入天堂。也不知如此陶醉了多久,李二三终于睁开了眼,看见了站在栅栏外议论纷纷的闲杂人等。这些人以前和李二三同样属于在这世界上挣扎的芸芸众生,为了讨口饭吃还不得不天天看他们的脸色。然而现在,李二三焕然一新了,某种高贵的情绪使他把这些人都看成了猪狗牛羊,连他们的呼吸都成了对这片草地的亵渎。所以李二三,一个贩卖盆栽的中年男人,史无前例地振作了起来。
“你们,”他左右瞟了两眼看热闹的人群,正色道:“不属于这里。”
简单的几个字原本是不具威严的,然而新生的李二三变得跟皇帝一样,浑身都是王者风范,从他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因而也成了圣喻,在人群中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手机收起了,议论小声了,笑脸僵硬了,大家伙屏息凝神,等待着李二三的进一步指示。李二三知道时机成熟,于是清了清嗓子,朝天空一挥手,仿佛驱散魔鬼。
他说:“滚开。”
人群像被狮子袭击的水牛一样一哄而散。脏兮兮的街道上响起了践踏淤泥的声音,大家一开始缓缓蠕动,后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尖叫,所有人都开始抱头鼠窜。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他滑了一跤,我尝试把他扶起却一下子也跟着栽在了地上,总之十分混乱,狭窄的街道像着了火似的飞出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混沌没有持续多久,尘埃落定时,街道上已没有一个活人。路面崎岖不平,肮脏的泥坑里粘着几片绿色的菜叶,从远处缓缓走来一只鸡,丑陋的爪子上挂着自己同类的羽毛。李二三看了它一眼,可怜的鸡振动翅膀,没挣扎几下就歪在了路边。
从此以后,这条狭窄的小街只为李二三的花园而存在。
自己的唐楼前凭空冒出了个花园,李二三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奖赏。在卖盆栽之前,他虽然整天尽心尽力地四处搜集珍奇的花卉,但结果却不仅没有受到人们的赏识,反而还把自己搞得千疮百孔;现在他种盆栽,然而那些绿色的东西他一看见就恶心,要不是为了五斗米,他才不愿意碰它们一下呢。眼前这片肥沃的绿地就像是上天给他下达的启示,告诉他,属于你的时代来临了,快点趁此机会咸鱼翻身吧。
一开始,他只是试探性地在花园的一角挖开了一个小洞,在里面埋上了三颗飞碟瓜的种子——飞碟瓜是他最喜欢的植物之一,因为它成熟后的造型很像飞碟,但却仍然属于植物——第一天,没有反应;第二天,角落里冒出一根食指长的小芽;第三天,飞碟瓜成型;第四天,那株可怕的植物已经长得和向日葵一样大了。李二三欣喜若狂,他赶紧把这株非常巨大的瓜给剪了下来,拿去花卉市场,一路上迎接着别人惊讶又崇敬的目光。收购的老板谨慎地捏了捏瓜的茎,又扯了扯瓜的肉,狐疑地把手指放在下巴上,说:“打了激素吧?”
李二三骄傲地昂起头,说:“要是有激素能让植物长得这么健康,你给我来一吨,我全喝了。”
老板是个明眼人,他从李二三的表情上看出他并没有撒谎,可是心中的疑虑却并没有除去。收货的时候,付钱的时候,目送着李二三大摇大摆地远去的时候,他都在一刻不停地思考,究竟是什么能使他种出这么硕大的飞碟瓜?
可李二三却没有闲工夫思考。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从自己的家里搬出那些快要发霉的盆栽。罗汉松、仙人掌、象牙木……然后把它们全都扔进了垃圾桶。
接着,他拨通了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朝着听筒哇哇说了半天后,他面带笑意,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花园前。
来人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长裤,身上套着一件棕色的皮夹克,风尘仆仆地停靠在了李二三的花园边。
李二三欣喜地迎了上去,两人一见如故,站在一起又是勾肩又是搭背,有时还拥抱几下。他们在阳光下闲聊了足足半个小时,楼间的阴影由宽变窄,太阳当空,铺下满地金黄,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突然,李二三收起了笑容,然后向对方问了个什么问题,对方会意地点点头,然后折回面包车,拉开后门,从里面拖出来一个巨大的米黄色麻袋。
李二三走上前,狐疑地看看穿皮夹克的男人,又看看他手边的麻袋,待到天空中飘来一片遮住太阳的厚云,他才开口说话。
“罂粟?”
男人点点头。
李二三把手伸进了麻袋里,抓住一把黑芝麻似的罂粟籽,让它们像流沙似的从自己的指间滑下。哗拉拉的声音冲刷着李二三的灵魂,他的脸涨得通红,瘦小的身体不断上下起伏着。
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狂喜,问:“有多少?”
老板将右手大拇指伸向停在不远处的面包车,说:“一整车。”
李二三的心脏开始狂跳,他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真能种?”皮夹克男人问。
李二三骄傲地指了指自己的花园。男人循着手势望去,发现在花园的角落里,挺立着两株比向日葵还高大的飞碟瓜。
“四天就长成这个样子了。”李二三说。
皮夹克男人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和李二三握了握手。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俩齐心从车上搬下来了四麻袋罂粟籽,然后细心地将这些珍贵的种子撒进李二三的花园。其实李二三也知道罂粟是毒草,但他喜欢它的外表,更喜欢它潜在的价值。他觉得这种妖冶的花总比仙人掌什么的有趣得多,仙人掌能吸收辐射,而罂粟花能令人飘飘欲仙。如果说罂粟是狐狸精,那仙人掌就是申公豹,他宁愿在狐狸精的一吻里长眠不醒,也不愿像猥琐的国师那样在暗地里操控天下大事。而且,他必须趁此机会大发横财,然后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坚持绝对不会只落到一个悲惨的下场。
第二天,李二三在大清早就被一片姹紫嫣红给照醒了。他伸着懒腰来到门口,惊讶地发现在自己面前已经盛开了满园罂粟。它们枝枝妖冶,朵朵饱满,有的迎风招展,有的欲开半露,一时间仿佛三千蛾眉献歌笑,娇来园中齐欢歌。醉人的芳香中,那种帝王的感觉又回到了李二三的身体里。他热泪盈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差一点就向罂粟们作了个古时候的长揖。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发财了。
李二三开始专心种植,并且通过皮夹克男人在黑市里贩卖罂粟。从他家花园里出的货很快就声名远扬,黑道白道都知道在某个偏僻的小街道里,出现了一个种植罂粟的大商家,而这个人,在不久之前还是个卖盆栽的小摊贩。
第一个人翻进花园时,李二三来不及阻止,因为马上就翻进来了第二个人。他们红着眼,张着嘴,一丝晶亮的涎液从嘴角流出,落在嘤嘤带笑的花朵上,被贪婪地吮吸着。他们不顾李二三的大吼大叫,见到什么就拔什么,反正只要是红色,就一定能满足他们的欲望。骚动声越来越大,周围的唐楼上,那些看上去从来就没使用过的窗户纷纷被推开了。一颗颗灰扑扑的脑袋探了出来,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正在发生骚动的罂粟花园。于是,好奇的目光转变成了疑惑的目光,疑惑的目光凝聚成了吃惊的目光,吃惊的目光最终过渡成了贪婪的目光,大家从自己的居室里向外涌出,喊叫着,嬉笑着,手舞足蹈着,发了疯似的围了上来,将花园外的人墙越添越厚。
人群的骚乱吸引了警察们的注意,他们点亮了蓝白红三色灯,操着高音大喇叭试图疏散人群。然而,你无法骚扰一头进食的狮子,同样的道理,你也无法赶跑一群着魔的人类。唐楼间的小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后来居上的人们已经不在意什么罂粟了,他们只想凑凑热闹,试图近距离瞧瞧究竟是什么居然能引发如此的混乱。可是李二三却被推翻在了自家的花园里,脑袋枕着肥沃湿润的泥土,身体遭受着所有人的践踏。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末日了。于是,李二三,我们这个不屈的,有钱的,因种植罂粟而出了名的商贩闭上了眼,安静地聆听着四下里的动静。喧哗声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远处飘来的喃喃细语,好像是罂粟们在嘲笑他,盆栽们在唾弃他,那些失败了的奇花异卉在抱怨他。一片黑暗中,他又看见了当初的那朵冰蓝色雏菊,正精灵似的隔着一片虚空与他对视。李二三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它冰凉的花瓣。它一阵颤抖,嬉笑着躲开了。接着是红色,满目的红,红得妖艳,红得疮痍,无处不在的红让李二三感觉无法呼吸。
到了第二天,第一个上市的小贩是个生人,他家住在城边的村落。近期他家里的田地收获颇丰,不仅粮食满仓,连瓜果蔬菜都多到吃不完。于是,他一个人挑了两筐水灵灵的大白菜,想着进城来发一笔小财。经过狭窄的街道时,他看见地上汪着片片残红。再往里走一点,许多断裂的木头,积满淤泥的鞋子,揉成一团团的卫生纸铺得遍地都是。小贩惊讶地走过这片狼藉,左看看又看看,希望能至少发现一点生命的迹象。在他的想象之中,城里的菜市场不说灯红酒绿,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跟火灾后的废墟没有什么区别。小贩失望地环顾四周,想着要不还是回村里去吧,那里虽然穷是穷点,然而街坊领居却是十分热情的,这里颓败荒凉的景象实在令他胆寒。就在他快要掉头往回走的时候,远处的灰暗中突然亮起了一抹蓝。他停下来,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他两眼充血,满面菜色,正坐在自家唐楼的门口,手里捏着一朵冰蓝色的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