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旧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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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4期“旧”专题活动。
低温持续了一个星期，早上护工说今天气温上升了，空气很潮。身上的被子吸足了湿气，像一块湿湿的草皮压得王明喘不过气来，他伸出枯枝一样的手一捏，被子上现出一个坑。他侧过脸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明晃晃的，示意护工帮他把床摇起来。等他坐着靠在床头，眯着老眼感到窗外似乎有阳光照射下来。
今天晴了？他问护工。护工说，晴了，水汽还比较重。我要出去嗮太阳。这？外面还很冷的。帮帮我，很久没嗮太阳了，身上痒痒的。护工皱起眉头说，不方便出去，要经过你家人同意。家人？王明噗嗤一笑，你就是打电话给他，他也不会接。走吧，难得一个好天气！护工执拗不过他，开始给他穿衣服，抱他上轮椅戴上帽子，再带上药片和水壶。收拾妥当，王明斜靠在轮椅上，护工推着他来到住院部楼下的小院子。
小院子北面是住院大楼，南边没高的房子，显得很空旷。阳光照射下来，翠绿的灌木叶都卯着劲绷紧了，贪婪地吸收着久违的阳光。王明仰头看，一圈圈五颜六色的光圈压下来，他眨了五次眼再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等护工帮他擦掉眼角的眼屎，王明才示意护工把他推到院子中间。
院子中间有两棵树，一棵是木棉树，另一棵也是木棉树。一高一低，树干挺立，枯瘦的枝条上串着红红的花。
王明定神看了一会儿，觉得脸上有点痒，伸手哆哆嗦嗦地抹了一下像树皮一样的脸，不由得哑言失笑。我的脸是不是像那树皮一样？王明脸上堆起褶皱，嘴角上扬笑问护工。
护工不知如何回答，旁边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我看你，脸皮比树皮还要厚” 。像敲破铜锣震得耳朵嗡嗡直响。王明和护工同时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护工正推着一辆轮椅过来，轮椅上一张翠花被子包着一个圆圆的头，头上稀疏的几根毛向上竖着，一张松弛的脸皮垂下来堆在下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放着精光。
护工正要回嘴，王明却笑起来，赖二蛋你个憨吧，嘴还那样臭，说话像木棉树上的刺。
切，老远我都看到是你，我听说你也在这医院，可惜走不动，没得机会找你。今天总算碰到你了！
你来了好久了吗？半年了。
你呢？我一年多了。
两个轮椅靠近，两人互盯着，却沉默下来。太阳嗮得身上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赖二蛋开口了，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哦。十一年，王明回道。
哎，时间过得好快！
我们年轻那会还抢媳妇儿。
刘翠花被你抢走了。
她是看我帅！
帅，哪里帅了？圆圆的脸像猪头。
你不懂，这叫有福相，比你那尖嘴猴腮好看得多。
你吹！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她要是跟我过，日子要好得多！
赖二蛋沉默了。张翠花跟他结婚以后，他看王明总抬着头，而张翠花看王明都是低着头，她那瓜子脸上没再有笑容。八年前她已走了，跟他穷了几十年，最近几年日子好过些了，却没跟他过上好日子。
翠花没抢赢，小时候抢二姑娘，我可是赢的。王明看二蛋茄瓜蔫儿了一样的脸，想起还是穿开裆裤时候的事。你就要跟我争！王明有些幸灾乐祸笑起来。
两个护工在旁边抬头看天，有些脸红，王明连忙叫他们去凉亭等着，两个老家伙好嗮嗮太阳聊聊天。护工见状，识趣地立即走到凉亭里，掏出手机，边看手机边瞟着两人。
拉倒吧，你就给她了几颗糖。她其实也喜欢我，可惜了，后来跟你抢翠花，忘记她了。赖二蛋似乎被勾起伤心事，圆盘子脸上抖动起来。王明鼻孔喷出一口气，眼角都笑弯了。
好久，二蛋才冒出一句：听说她后来嫁到外省，没得她的音信，也不知死活。
这回轮到王明沉默了。
沉默许久，王明眯着眼，不知聊什么。二蛋又开口了，还是穿开裆裤那时好耍！二蛋说着兴奋起来。
你那时总整我，当然觉得好耍！王明接口切了一声。那次在明月塘洗澡，你知道我不会游泳还故意叫我去深水区踩水，差点被呛死。
哈哈，不呛水你会游泳？二蛋笑得身上抖动起来。小时候，哪晓得那么多事？抄你点作业，你帮背书包，让你去逗女同学耍，现在想来，哎，我也就是占你点小便宜。二蛋叹了口气。比起后人，你家的娃儿聪明，早早地读书来城里了。我屋头那个憨蛋，只晓得做点体力活，一辈子打死工。
有什么区别，王凌他现在也是打死工。
起码坐办公室，不风吹雨晒的。
挣不到什么钱，每天还喝酒到半夜，肠子都洗过几次了。
那也有点遭不住！
有什么办法呢？天天说忙，把我丢在医院。现在喊他，他都不应，我半年没见到他了。你呢？
一样的，二蛋无力地回道。去年娃儿买了一注彩票，得了几万块钱，他看我天天躺在屋头床上不行了，就给了我点钱，把我送到医院来了。
总算是还有点孝心，浪子回头。王明嘀咕着，他没敢大声地说出来。一个赌棍，村里喊他二流子，说什么中彩票！算好的了，有孝心！王明说了点好听的话出来。
好个屁，我进来之后都没见到他，哪晓得死到哪里了。二蛋气不打一处来。
你身体怎么样吗？王明看着二蛋耷拉的面皮和涣散的眼神，问道。也许是太阳晒久了眼皮打架，像那晒蔫儿的木棉花摇摇欲坠。王明努力地撑起眼皮。
也就那个样。二蛋嘟囔道，医生说撑过一天是一天。
我也差不多，王明回道。
我今天是找你来算账的！赖二蛋奋力抬起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王明笑起来，算吗，再不算，要下辈子才算得清了。
跟你斗了一辈子，我就不服气！赖二蛋一字一句地说着。
王明也撑起背抬起头，看着赖二蛋。你比我好，起码媳妇比我好！
哈哈，只有这个了！二蛋伸出干巴巴的手抓住了王明的手笑起来，这辈子欺负你太多了，有点对不住你。可我始终觉得比不过你。你是个城里人了，我还是个乡下人。
什么城里人，乡下人，我们现在都是住院人，王明撇嘴道。
住院人，哈哈哈！
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
哈哈哈……
两个苍老的声音在小院里面回荡，随后噶然而止。
阳光照射在火红的木棉花上，一阵风吹过来，花朵一晃一晃的，掉落几片。
小院安静下来。
两个护工慌忙跑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