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国度和语言

本文内容可能会引起读者不适，是我在写作过程中擅自回想起作为幼儿的自己在“发现之旅”上读到木乃伊制作方法的那天。但，不适就不试试吗？

Art Prints By Beeple ​​​

黧黑的面容在死后三千四百年重见天日，身处底比斯的通灵艺术家赶在入殓师工笔细描之前从他的腹部左切口处掏出肠子，曲里拐弯的通道连接了藏匿在暗处的时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握住十二指肠一端，在高浓度吲哚气味中占卜，而艺术家述莫尔在隐蔽之下欣赏它复杂的形状，并据此创作了第一座迷宫。

卡诺皮克罐仍在发散着防腐香料的气息，另一端的述莫尔终于听见了神谕，他的两只盲眼仿佛看到一切图景正在展开，字符在迷宫的结构之中浮现，像是上升的气泡，而他开始缩小，踏入皱襞。在隧道的另一头，他重新放大，不幸的事也随之发生，底部失真使没有脚可以行走。他的仆人从沙地里抽出枝条，嫩绿的肢体。从他们的口中他得知自己新的身份——语言学家舒摩尔。

述莫尔和他的建筑队被首领征用，一封满是楔形文字的诏书让读写困难的述莫尔倍感头痛，他建筑队长提醒他，你的读写困难不算什么，一对盲眼才是问题关键！述莫尔释然了，听着建筑队长深情地朗诵，涟涟如雨的冷汗缓缓流下。他们的任务竟是用迷宫围住一个女子。话说这女子可不是一般人物，她的圆脸直接启发了宫廷发明家发明轮子，于是她被国人尊称为发明女神，受到敬仰膜拜与鲜花掌声。可她的抱怨也来源于此——每当夜晚来临人们总围在她的闺房外面鼓掌，导致她难以入睡，陷入严重的精神衰弱之中。你或许会问了，她不会开门把人轰走吗？鲜花的海洋会直接把她淹没的。在经久不息的失眠过程中，她悟出一个道理，人们爱着的发明女神并不是她本人，只是附在她身上的鬼魂罢了。

舒摩尔可以看见颜色，虽然是没有轮廓的颜色，可他仍变得激动万分，在沙地上舞蹈，连续大跳越过骆驼队，他看见它们连接成一条褐色的线穿过针眼，直到仆人提醒他没有脚，他才像麻雀投放的白丁香一样落到地上。着手创造新的语言，他感觉自己是上帝给万物命名，辨析着存在与本质的先后顺序。在他发明的语言中，差异再细微的颜色都有不同的名称，而一切事物都由颜色区分。这种语言被国王采纳，那天，国王站在一张由符号构成的巨型画作之中，他在感受到美的同时发出持久的震颤，泪水糊住他的眼眶。一声令下，原语言废除，新语言使用。

述莫尔在梦中多次回忆那时的情景，他又一次看见首领把自己打扮成一只肥硕的乌鸦，在发明女神的周围翻飞，掌声应和着，鲜花如雨，空中有鱼群如萤火一般向四周散去。给我拦住她！口令一下，建筑队工作起来，他们围着发明女神逃跑的路径用石块勾勒，述莫尔在一旁演算，他在土地上列出密密麻麻的计算结果，过程没必要写下来，写下来他也看不见。每写下一行，他就大声喊出一串数字，建筑队默契配合，迷宫几乎在自我增殖。好样的！不要打扰我，我在设计下一个簸箕的出现位置。当发明女神被最后一个簸箕拦住时，她发觉自己被困在某个人的指纹之中，花瓣从天而降，不是葬花，而是相反。

舒摩尔发现了一个事实，他与别人不同，他靠形象思考，而别人都靠语言。人无非是寄生在语言上的虫子，您看，要是数字没有被发明出来，数学就不可能出现。这回，是舒摩尔震颤起来，他只是修改了语言中的几处细节，没过几天，所有人自愿加入舒摩尔的队伍。那是一场简洁迅速的更替，用舒摩尔的新语言来说，那不是靛青色的更替，而是藏蓝色的更替。*以后，他发明了更多语言用以治国。在“方话”中，取消了“左右”的主观方位，一切方向的表示均用“东西南北”表示，你对她说，你脸颊的东南侧流下一滴眼泪，她偏过头来看你，你说什么？我说你脸颊的……西南侧有泪水流下。在“数话”中，一切问题的逻辑都可以提炼成字符串，进一步转化就成了渐变色的条带，那段时间里科学发展极快，可不知为何，文明总要走向衰落，在遗忘的路上自行解体。

这时，述莫尔在实验自己最新的迷宫，他躺在床上，神情安详。他回忆起自己隐蔽在祭坛之下看肠子的那个遥远下午，他把时间当作空间走过那个下午，他迷失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曲折回环的梦中，众弟子跪在他的床前，心情是复杂的，梦之迷宫是更为复杂的。

他的立体文字已经完成了初稿，九千块立方体堆在那里，他躺倒在地上，粗鲁地把仆人轰出去。他心中涌起一阵失落，我的语言只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我也不过是寄生在语言上的虫子。述莫尔感觉自己死了，而他一定是死过才能有如此的感觉，他恍惚之中承认了来生的存在。金乌坠落之日，他的内容被分成几份塞进罐子里腌制，等待下一次光明。

*史书中只留下了舒摩尔的名字，而他的语言早已失传，此句疑似作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