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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邻居的墙外长着一棵莲子树(好像家家都有莲子树),山墙上摇来晃去的树影,一直让我朦胧着“老家”这个意象,仿若老家就该有晃悠悠的树影,街上两条无所事事的闲狗,和墙角一群忙碌终日的蚂蚁。那时老家真的很老,后经我千辛万苦翻盖了一遍,现在毫无疑问地仍然很老,在四周高屋飞檐的衬托下,显得沧桑而衰败。院子中的大椿树,十有八九是东边废院的一棵老椿树的后代。枣树在翻盖西屋时齐根锯掉了,它的根就四处冒尖,至今满院子的小枣树,铲都铲不净。那长势,远比它们的母体要茁壮得多。
那棵枣树对我家贡献很大,冬天的零嘴儿,春节的枣泥,都来自它的馈赠。它的树荫尤其可人,春日温软的阳光打在鲜绿的小枣叶上,但大都落在了树下,在院子里形成一圈儿圆圆的图案,中间金光闪闪,像极了一泓春水。这时候的树下已可闻到甜甜的枣花香,一层掉落的浅黄色碎花铺了一地,在微风中翻卷着。及至夏阳灼灼,枣叶已翠绿浓厚,树下阴凉一片。父亲用两根粗绳绑在枣树的一枝横叉上,垂下的末端牢牢地捆了一根木棒,就成了一架秋千。有时姐姐会推着我飞来荡去;有时无人的秋千被哥哥猛然一蹬,飞得齐树高,在树荫外慢悠悠地转了个圈,又快速地摆了回来。
邻居家有几棵夹竹桃,细细的,树身修直,几与房檐一般高,迎风摆动的树影恰似一把把苍绿的扇面,优雅如玉女凌空。站在它的面前,感觉周遭好似一片茂林修竹。然却它遍布周身的强心苷,几乎毒害了主家的幼童,主人怒以斧钺。仙子般的夹竹桃从此在老家绝了踪影。
夏日的树影是个福地,麦收时节的树荫就是一方圣地。那时没有农业机械,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方式基本仍是手工。何以收麦?唯有镰刀。镰刀者何?前头弯弯一钢刃,套一长柄木把是也。手握镰把,把腰弯成虾形,一步一趋,一镰就是一把收成。割麦时日头最晒,晴空毒日,麦田无遮无拦。通身流汗。汗水渍得眼疼,麦芒扎得手疼,最难忍的是腰疼。割得一会儿,直起腰,再不想弯下。远处树林里有蝉在唱,布谷在低空鸣叫着一掠而过,像一条倏忽的影子。地头的树荫下放着凉开水,煎饼和鸡蛋,谁先到谁先喝水吃饭。站在树影里就想,若能在树荫下割麦子该多好。
麦子后来变成了麦垛,矗立在麦场里像一个个放大了的圆囤。麦垛经过盛夏的风吹雨沤,外层由金黄变作了淡黑,最终在一场秋雨中迷蒙不清,成了记忆中的一团暗影。
麦垛是麦子的变形,也是麦子的影子。树荫就是树影,就是树的影子。夜晚,明月高悬,万物溶溶,人间一片银色。月下的树影更具幽情,茂树的影子黛中透着藏青,站在树影下,一步就迈进了光明。枯树的影子则虬枝丫杈,颇有骨感,若是枯枝上挂个物件,地上的图面会更佳,比如,挂了灯笼,耳边就回响着童谣,一群儿童围着圈拍唱:小灯笼,挂高高,小外甥儿,找姥姥,姥姥门前有座桥……。
没有月亮,也会有影子。母亲的双手灵巧地在屋里的墙上变幻出好多小动物,有小鹿低头饮水,有老牛慢行,一只大雁缓缓地在飞,一只小狗在跑……一会儿,我也学会了,两个拇指并在一起,其余的指头上下摆动,墙上霎时出现了一只大雁,扇动着翅膀在款款飞翔。
手影后来升级成了提线木偶,就是家乡的皮影戏,现在已成功入选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方幕布,后面两盏煤油灯,灯下两个艺人边提着木偶作各种动作,嘴里边念唱着剧中的唱词,边上坐着一个敲锣打鼓的,三人一台戏。剧情也丰富,武松打虎,群英会,三打白骨精,多是武戏。没看过《红楼梦》里的情节,多半是红楼中没有武打的过程,且咿咿呀呀的女人唱腔也不符合乡人的口味,倒是一番勇猛粗俗的打斗,外加艺人的乡间俚语,总是激得幕前的观众轰然雷动。有人为了全程看一场皮影戏,端着饭碗提前到场,半场看到兴处,手舞足蹈时把饭碗扣在了孩子的头上,惹得愤怒的老婆对他一通暴揍。
皮影戏演出的地方多是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柳荫底下故事多,白天作为饭场,解决邻里纠纷的裁判场,召集会议的会场。但柳荫下还是看戏的好场所,每逢村里庙会,戏台就搭在大柳树的前面。村人在树荫下或立或坐,边看戏边小声闲聊,旁边卖花生瓜子的,卖针线零碎儿的,地摊摆了一片,孩童在人群里跑来跑去。戏开场了,锣声中,头缠一条白布的青衣,迈着碎步走到台上,边哭边唱;跺了两脚接着哇哇叫的二花脸;在台上翻跟头的马童,摇着鞭子满场转圈的威武的官老爷。同伴们专爱看后台,看演出者怎么换衣服。我却对他们光彩闪闪的戏装充满了兴趣,近前看时,发现很多都破旧。
柳荫下,那时年轻的堂哥喜气洋洋,黑脸堂放着紫光,鞭炮声中迎来了他的新娘。几年前,还是在柳荫下,停放了他的棺椁。我的长辈们,和很多同辈份的堂哥堂嫂们,在生命的最后旅程,都要经过村口的老柳树。树荫下一班响器会突然鸣奏,有锣鼓,有唢呐。
村口的老柳树活得太久了,难免会遭受劫难,终于在一场雷雨中被闪电削去了半边树身。或许是伤了筋脉,老柳树不久就枯萎了。本族的家庙就建在老柳树遗址的不远处,开光时锣鼓喧天,扭秧歌,唱大戏,挂族谱,请佛祖。在家的,外地的,本族无论男女,齐聚家庙。族谱上长长的家族树,从我们的老祖宗怀远将军开始,下边密密麻麻画满了长方格,每个方格里都住着一位逝去的族人,也有我的亲人,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大哥,堂哥。甚至出现了一个大岁数的子侄辈,他不顾媳妇不顾孩子,就匆匆地离开了,化作一缕影子占据了族谱里的一个小方格。一个堂哥退休后热衷于家庙建设,不想庙未落成,他却离世了,如今由我的另一个堂哥在族谱的方格里写上了他的名字,他算是进入家庙最及时的人。
古代帝王的家庙叫太庙,那是帝王灵魂的宫殿。普通家族的先人也有归处,哪怕只是一个小方格,遇四时八节也会有烟火供奉。多少云蒸霞蔚,多少动如脱兔,至此都做影子论,黑夜中的影子。
万物都有影子,都会化作影子。高大的老椿树,雷劈的老柳树,修直的夹竹桃,麦场上的麦垛,都成了影子。飞虫飞着飞着就成了影子,堂哥走着走着就成了影子。边哭边唱的青衣,哇哇叫的二花脸,也化成了影子,飞进自己的家庙去了。《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红尘世界中,你我都是时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