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个怪婆婆
母亲坟前的杂草肆无忌惮地疯长几尺高,遮挡了斑驳歪扭的碑字。强拖着恹倦酸痛的身子,小心翼翼清理了许久,双眸已然氤氲。娘,我该何去何从?
祝家庄是回不去了,亦不愿回去,那一丝残存的念想已随它的破灭烟消云散。
我身心俱疲,牵着马缰绳行尸走肉般游走于山林深处。若不是陆晴芷倏地从草丛中窜出,冒冒失失与我迎头相撞,也许我能失魂落魄地一路走下去。
她如惊弓之鸟,身子颤抖地厉害,死死扯住我的罗袍一角,泪眼汪汪地哀求。
我一时怔住,茫然打量,她与我年纪相仿,凤目樱唇,体态纤瘦矮小。汗水浸湿了墨发,虽有些狼狈,一身素色襦裙却衬得依旧清丽脱俗。
我皱了皱眉,正欲张口。
“嗖~”霎时远处飞来一物。我本能地一扯她的衣袖,顺势一揽她的双肩,一个回旋侧身,闪避过去。定睛一看,一颗鸡蛋大的圆形石子滚落在地。
“哒哒哒~”一匹棕色快马由远及近,须臾疾使而至。马上男子颀长清瘦,面容素净,浅唇红润,着一袭锦绣绿袍,脚蹬黑色官靴,银色发冠将整齐乌黑的发丝高高束起。
他眉头微蹙,语气桀骜不驯:“陆小姐这一逃,岂非辜负了陆大人一片苦心?入教坊司尚有一线希望,逃跑却罪加一等!”
陆晴芷红着杏眼,一字一句决绝道:“我就算死,也不做官妓!将军若苦苦相逼,带回的只能是我的尸首,恐怕那时将军也难逃失职之责!”她迅速摸到髻上发簪,紧紧抵住咽喉。
陆大人?教坊司?官妓?她是罪臣之女?
男子似有些沉不住气,稍显慌张。
我摆了摆手,努着嘴调侃道:“陆小姐,你要是不想活了没人阻止得了。不过,你刺的时候最好下手准点。万一死不了,那更难受。”我摇摇头,指着左肩,“上回我也是想死,却没刺中要害,疼得天昏地暗不说,还落下一身毛病。那匕首一扎,那血溅得四处都是…”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陆晴芷嘤嘤抽泣,口中碎碎飘来一句。
我正吹得天花乱坠,身子猛地一颤。低头良久,缓缓启口:“别哭了,我替你去!”
她与男子皆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将军只是需要一个官妓,至于是不是真的陆晴芷,我想没人有闲心深究?”我随手解下束发的发带,青丝滑落飘散。
到驿馆时,我已换了另一个身份——阳谷县县令之女陆晴芷。真的陆晴芷则重获新生,离去留下一言,日后有缘再见,必报大恩。只因她念了母亲常挂嘴边的那句小诗,我便鬼使神差地救了她,是福是祸,尤未可知。同行十人,尽是山东一带犯错官员之妻女。
这男子是东昌府虎骑将军张清,因打得一手好石子,江湖人称“没羽箭”。甫一我还担心他如石秀那样一根筋,可他将此事一手遮掩。如此看来,应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我们不是被押往东京汴梁,而是大名府。张清治下军纪严明,对一众女子无半分越矩。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已官拜虎骑,却是官军中一股清流。
小憩时,离了众人稍远,张清好奇地凑上来,低声暗问:“喂!你真名叫什么?”
我冲着他狡猾一笑:“叫我小爷!”
“你…”他被怼得脸颊微红,又自责道,“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自有办法脱了干系。”
“传闻大名府出美人,此番正一饱眼福,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后悔?”
他瞪着眼,右手指着我的鼻子:“你…怪女人!”
张清再未同我多言,将我们送至大名府教坊司后,当夜便带着副将折返东昌府。
大名府城高地险,堑阔濠深,鼓楼雄壮,人物繁华。舞榭歌台千百处,琳宫梵宇数万座,实乃郓州无法相比。
教坊司当属鼎盛地段,占地一整条街,总管叫作江琴,年约四十。下设歌舞、乐器、诗词、书画四坊,各有一名坊主主事。另有老妇、丫鬟、仆役若干,分属各坊教习干活,余下便是头牌与花魁娘子。
“各位小姐是名门之后,自然聪慧明理。我江琴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不管以前你们如何养尊处优,既进了教坊司,便要守我的规矩!”江琴身姿绰约,严肃地扫视一圈,对身旁衣着朴素的老妇使了个眼色,“李婆婆,带她们下去验身!”
逃跑似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饭。当翻上教坊司那一丈多高的青砖白瓦,暗自窃喜时,墙下数名仆役举着火折子,个个仰着头,如看耍猴一般。
我的脸瞬间僵硬,半个身子斜挂于墙面,异常尴尬。
仆役们七嘴八舌地叫嚷,跃跃欲试,令本就歌舞升平的教坊司更添骚乱。
脚下用力一蹬,漂亮落地,将这些小厮奴仆打得七倒八歪,叫苦不迭。理了理罗袍,双手叉着腰,一抹鼻尖:“就凭你们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想拦住小爷?小爷可是…”
霎时,一抹黑影掠过,速度之快令我始料未及,尚未出手便被其点了背心一处穴道,动弹不得。一个双鬓半白却容貌姣好的布衣老妇,如幽灵般板着脸立于眼前。
我登时一惊:教坊司竟有厉害高手?
“呦,这大半夜闹的是哪出?居然惊动了余婆婆,看来不是个好惹的主。”江琴领着众人款款而来,诗词坊坊主凌雪梅阴阳怪气地说。
“我也是头一回在咱们教坊司见到有娘子将男装穿的如此风流洒脱,倒是有趣。”歌舞坊坊主薛茵笑道。
江琴沉着脸,看似不经意一瞥:“陆小姐,这教坊司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只要有余婆婆在,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有这闲功夫不如好好学学如何取悦男人,或许还有出头之日!”凌雪梅掩嘴暗笑。
我态度一转,软了语气:“江姑姑,您看我长得也一般,咱商量商量,我能不能做个丫鬟婢女?再说我对男人也没多大兴趣,性子又怪异,万一得罪了哪个位高权重的大人,也给您添堵不是?教坊司花容月貌的娘子比比皆是,也不缺我一个。”
江琴冷冷盯着我:“既是对男人不感兴趣,为何又失了身子?你这种丫头我见多了,心机深沉,骨头轻贱!”
“我不是!”我扯着沙哑的嗓子急忙辩解,心下一横,“其实,我…我喜欢女人!”
众人震惊不已,随即又嘲讽轻笑,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
布衣老妇忽然张了口:“赵娘子正缺个侍婢,不如让她试试!”
我着实惊诧,这口吻与其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命令。这婆婆到底是何身份?
“既是余婆婆保你,便精心伺候着元奴,若有任何闪失,你知道后果的!”江琴竟缓了面色,点头应允。
余婆婆抬手在我肩头轻轻一点,解了穴道,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跟我走!”
她将我引至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指着左边厢房:“此后三日,你暂住此处,我会将赵娘子的喜好与规矩悉数教你。”她顿了顿,目光凛然,“若再敢逃跑,直接点死穴!”
趁着月色,我躬着身子偷瞄起她,一身玄色窄袖布衫,半白的发髻整齐挽起,未修发饰。虽多了些许皱纹,却英姿飒爽。手心长了老茧,应是练武所致。步履轻盈,身形灵巧敏捷,必是练的上乘功夫。这样一个高手因何甘愿屈身于教坊司?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余清萍,乃教坊司护院使,其父原是东京汴梁总捕头,因不慎走脱贼匪获罪,她也因此没入乐籍,在大名府待了近二十五年。
而我要服侍的赵娘子,闺名赵元奴,是教坊司的花魁娘子。听闻是大名府第一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貌。男子见了魂不守舍,女子见了自惭形秽。
既是美人便多少有些个性,前去伺候的丫鬟总是不合她的心意,不出三天便被遣回,弄得江琴头痛不已。此刻余清萍的提议正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估摸她也是无人可用,将我死马当活马医了。可余清萍为何偏偏选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可都记住了?”余清萍抿了一口茶。
我背着手点点头:“差…差不多。”
“说一遍!”她只顾低头品茶,未抬头瞧我一眼。
我小心谨慎地侃侃而谈:“娘子喜素净,服饰不着艳,陈设不沾尘;喜清淡,吃食忌油腻忌辣,不沾鱼腥;畏热,一窗不关;喜茶梅,每日须察看养护;一月只接三客,客人须先沐浴更衣后,才可入阁楼。”我挠挠头,探问道,“婆婆,好像就这些了。”
余清萍撂下茶杯,踱步至我的面前,眼眸深邃冰凉:“你是不是真的陆晴芷与我无关,但赵元奴的事,一丝一毫不容有错。她有任何举动,接的什么客,必须向我禀告。我既能保你,也能要了你的命,懂吗?”
我才恍然大悟,她之所以救我,是为了监视赵元奴的举动。而赵元奴频繁更换使女,想必也是有所察觉。这一老一少在玩什么把戏?
我心内泛起一阵酸楚,不管到哪儿,仍逃不脱任人摆布的棋子命运。
自古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勾心斗角,争风吃醋,这偌大的教坊司只会有增无减。
三日后,我着了一身藕粉色镶花罗裳,绑了干净的双髻,被余清萍领至内院深处一座清雅娴静的双层角楼,匾上赫然映着三个端正的楷书大字“落烟阁”。
阁上正飘起清脆悦耳的古琴声,时急时缓,时起时落。我不通音律,只觉能奏出这么美妙音符的人,长得也必定不难看。
余清萍合眼静静听了许久,附在我的耳畔低语:“每隔五日亥时,湖心亭。”又仰头看了看琴音出处,“上去!”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生存和保住清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落烟阁一层是个小厅堂,存着古玩字画等杂物,虽摆放凌乱,却一尘不染。
我未作停留,径直沿着楼梯轻轻移向二层。
先吸引我的不是屋内之人,却是弥漫于空气中的浓重熏香。
从前,阿晴也喜欢在房内点香,闻着未觉有何不适。可今日这香,却使我顿感胸闷头晕,胃中涌起莫名的恶心,扶着楼梯不停地呕吐起来。
“看来你也不喜欢这麝香的味道。”一个沁人心脾的柔声倏地传来。
我抚平了呼吸,循声望去,顿时像被余清萍点了死穴,整个人僵在原地。
因毕业杂事太多,实在没心情写文,断更了三周,终于重拾心情。作者还是觉得文笔一般,但真的已经发挥极限了。后续作者会尽量保持一周3~4章,不会再断更了,请朋友们继续关注剧情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