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方孝孺(们)
自古以来,我们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饰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鲁迅
于是想到了方孝孺。
作为历史上唯一一位被诛灭十族的悲剧人物,方孝孺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只是,他名字中的每一笔画,都淌着族人、亲朋、门生的鲜血。
八百多条人名,只因一纸宁死不书的诏书,屈为冤魂。
不难想象,这赴死的八百多人中,一定有人无法像方孝孺一样慷慨;一定有人流露着对活下去的渴望;也一定有人在哀求那个把他们带入绝境的方孝孺,求他改弦更张、服软认错。
死亡并不是一瞬间的事。在那之前,恐惧、绝望会一直盘旋在他们的脑海心头,将他们的精神彻底摧毁——如果不能,还有最后一刀。
“你不怕我诛你九族吗?”
“诛我十族又如何?”
这大约是历史上最血腥、最不计后果的一次抬杠。前者拥有伏尸百万的能力,而后者所恃者,不过一腔愚忠。
是的,忠者,必愚。
太聪明的人往往不能尽忠,因为他们的心思太活泛,而对于未来的走向,又往往比大多数人看得透彻。他们更懂得如何在充满危机的世界中保存自己;也更懂得如何在利害面前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他们甚至不必等到非此即彼的那一刻来临时才做出选择,因为他们早已洞穿了世事真相。
方孝孺是不聪明的,即便他被冠之以“读书人的种子”这样的大誉。
他有诸葛亮的命,却没诸葛亮之材——
万事悠悠白发生,
强颜阅尽静中声。
效忠无计归无路,
深愧渊明与孔明。
这首大约写于洪武后期的诗文里,方孝孺是那样的凄苦无助、进退两难。他想学陶潜,也想效孔明。这两位在史书上留下了美名的高士,令他心驰神往、却又望而兴叹。他知道自己做不了陶潜了,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像孔明一样“是非成败转头空”。殊不知,他的结局,要比孔明悲惨的多——因为他辅佐的建文帝,比孔明陪侍的刘阿斗更目光短浅、更急功近利。
如果明史属实,那么朱棣与建文帝之间,简直就是活脱脱一部“官逼民反”的悲剧。
朱棣不是方孝孺,不会守着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圣言洗干净脖子等着挨刀。比起圣人的谆谆教诲,他更相信手中的刀。
是的,刀,是历史的真理——不然,就不会有无数次农耕文明被游牧文明打击、毁灭的史册记载——斯巴达征服了雅典;波斯人夺取了巴比伦;蒙古人的铁骑,踏遍了南宋国土每一寸山河。
所以,朱棣马不停蹄地造反——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过太平日子。
秀才遇到兵,从来都没说清过道理。因为大头兵出身的朱棣不会子曰诗云,不会之乎者也;他会的,只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方孝孺也没奢望动动嘴皮子就说服朱棣,他一出手就是“梭哈”大阵仗。耿炳文、李景隆的连续大败非但没有让方孝孺感到对手的可怕,反而生生把建文二年九月南京承天门的一次火灾解释为朱棣将败亡的天象,在委任了盛庸为前敌主帅之后,建文帝得到了一次来之不易的胜利。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然后大头兵朱棣再没有给书生方孝孺任何机会——绕过了久攻不下的济南城,赚开了铜墙铁壁的金川门。火遁的建文帝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史书里,只留下披麻戴孝的方孝孺,在金銮殿上与不可一世的朱棣怒目相向。
书生误国。
不论是现在的方孝孺,还是从前的齐泰、黄子澄。
书生不背主。
不论是现在的方孝孺,还是从前的齐泰、黄子澄。
书生有书生的意气,书生有书生的肝胆。
朱棣答应了姚广孝不杀方孝孺,但他决定反悔一次。
说话不算话的人多了去了,又岂独朕一人?这大约是朱棣内心的独白吧。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这大约是方孝孺内心想起的文天祥绝句吧……
所以,方孝孺决定去死。哪怕拉上了足足八百七十三条人命做垫背,也在所不惜——许多年后,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借师长虞啸卿之口,为方孝孺的这种决绝作出了最准确的诠释:“国破至此,当兵的都该去死。”
国破至此,该死的,不止当兵的。
1279年三月十九日的那个傍晚,当元将张弘范的水师将南宋最后一条战船轰为齑粉,陆秀夫深知,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他冲小皇帝深躬施礼,淡淡地说:“国事至此,皇帝理应殉国啊。”
然后,四十三岁的陆秀夫,背着年仅八岁的幼主赵昺跳海而亡——在他们身后,更是有十万南宋军民慷慨赴死,齐齐跳海!!
当活着的意义不再,当活着要比死了屈辱,有些人,宁愿去死。
在陆秀夫跳海123年后,四十六岁的方孝孺,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所以他死了,以一种极为残酷的刑罚——腰斩。
历史上,获此刑而死者,有大秦的丞相李斯;有大汉的御史大夫晁错;有大唐的高僧辩机,现在,多了一个大明的书生方孝孺。
我们已经不知道在那一天,方孝孺是否还留下了什么话,我们只知道在方孝孺之后,再没有人对朱棣皇帝的身份有过质疑。
一个方孝孺加上八百七十三条无辜性命,即使不能让所有反对者心悦诚服地下跪山呼万岁,至少保证了没有人再敢公开诽谤朱棣皇位的合法性。这当中,就包括了号称明朝第一才子、曾任建文帝内阁首辅、主持编纂《永乐大典》的解缙解学士。
方孝孺死得值吗?
这是个困惑着许多人的问题。还好,有人做出了他们的回答,并且,历史记住了这些答案——
1645年,在方孝孺身故243年后,面对满清铁骑,书生史可法在扬州宁死不降,这一次,为他殉葬的,有足足八十万人——清军将领多铎以扬州不降为由,屠城十日……与方孝孺一样,书生史可法治国无略,治军无方,唯有一颗愚忠之心,至此不休。
1898年,在方孝孺身故486年后,面对维新失败、光绪被软禁的困局,谭嗣同没有随救他出走的王五一同离开,而是坦然走上了菜市口的刑场。他也是书生,比康有为、梁启超更纯粹的书生。这一次,书生没有误国,是国家误了书生……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