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面对异化的无力
作者|Li Cheng 52
在卡夫卡的《变形记》里,叙述了小推销员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甲虫的故事。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表面上是物种的改变——人类变成了甲虫,但实质上隐喻着他社会身份的改变——从家庭唯一的经济来源变成家人可怕的累赘。诚如马克思所言:“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他不再为人,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已经丧失一切社会关系。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已经不再是父母的儿子、妹妹的哥哥、公司的职员。丧失这些身份之后,最终被抛弃是他逃脱不了的命运。
异化,并不仅仅指的是格里高尔变成甲虫,还包括他的家人心态和情感发生改变。以前,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格里高尔身上。在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家人的反应也很微妙,尤其是他的妹妹葛蕾特。葛蕾特一开始可怜哥哥,忍住内心的害怕,好心的给他送吃的,照顾他,后来慢慢表现出厌烦,最终不愿忍受这种生活。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妹妹当初之所以能忍住厌恶和害怕,也许是因为她对哥哥还抱有希望,幻想着哥哥会很快恢复正常。当她发现哥哥显然已经适应这样的生活时,她害怕了,压抑着的真实情感终于爆发。她不能让自己美丽的青春耽误变异了的哥哥——不,应该是甲虫——身上。至于格里高尔,刚变成甲虫之后,他仍然是在以人的思维思考问题,他仍然在从人的视角看待家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虫性和人性在他身上激烈冲突,慢慢的格里高尔内心也发生了异化,他开始适应自己作为甲虫的生活。他喜欢趴在墙壁上或者沙发底下,除了害怕吓到家人,更是因为,作为一只甲虫,他喜欢这样做。他在心里接受了自己变成甲虫的现实,这才是最可怕的——人已经彻底变成甲虫。
卡夫卡是以第三人称叙述这个故事的。从上帝视角来看,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不过,故事主体仍然是以格里高尔看到的世界展开的。除了增强读者的代入感,卡夫卡对荒诞与真实之间的平衡处理,必然有其特殊意义。他是在告诉读者,他并不是仅仅讲述一个故事而已,他想要反映的正是真实的现实世界。卡夫卡将故事限制在房子内部,这样的安排,不仅方便故事的发展——如果将格里高尔放到大的外部世界中,就必然要考虑到整个社会的恐慌或者惊奇,从而引出的将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还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因为只有在房子里的家庭内部,众人的表现才是自由不受影响的。在屋顶之下,他们不必顾虑外界诸如声誉之类的东西,才能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表现出来。就这样,荒诞剧目在格里高尔家里上演了。
同样是写人的异化,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则以第一视角叙述主人公的经历。格里高尔一夜之间变成了甲虫,是无可奈何被动接受的,而叶藏变成“小丑”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看上去,叶藏好像是自愿作出的改变,没有人强迫他去做那些显得无知痴傻的事,是他自己去迎合别人。可实际上,与格里高尔一样,是世界周遭的力量迫使他发生异化。叶藏将自己的真实情感表现出来时,往往遭受到众人的冷眼。这种冷暴力,迫使叶藏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周围人喜欢的事。静子母女也曾给叶藏带来短暂的幸福和家庭的快乐,然而他内心的罪恶感和对自己的厌恶还是让他选择逃离。良子也许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一个人,曾给予他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然而良子被商人玷污后,叶藏无法再面对这个善良如一的女子,破罐子破摔,成了瘾君子,最终在孤独中死去。
“自愿为之的小丑。”一句反语,埋藏着主人公不可言说的悲苦和辛酸,对自己内心真实情感长期的极度压抑,把叶藏变成了一个畸形的人。正如太宰治写的,他已经“没有丝毫生而为人该有的活生生的感觉”。文中曾多次出现“纯真无暇的信赖之心真的是罪吗?”这样的话语。当叶藏尝试着相信别人时,外界给予他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世界戴在他头上的枷锁牢不可破,从幼年一直持续到他死去。其实,变成小丑的叶藏和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没有什么两样,说不出谁更可怜,只能说,他们在面临自己的异化时,都是无助或者说无力的。外界并没有给予帮助,相反,外界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是对异化的激化力量。
有意思的是,不论是《变形记》还是《人间失格》,其中都有作者本人的影子。卡夫卡当过保险推销员且十分不得意,格里高尔也是郁郁不安的推销员;卡夫卡的父亲给他留下暴力的阴影,格里高尔的父亲也暴躁且怀有一种敌意。至于《人间失格》,更是被看作太宰治的自传体小说。某种意义上来看,作者也许就是在写自己。其中多少悲凉,也许只有作者自己知道吧。从更大的意义上来看,作家们的叙述,是作为人类而书写人类本身。
其实,“异化”,并不仅仅指人的变化,更深刻的层面上,它指的是人失去了对自我的主宰。当人成为外物的从属物,或者人的行为甚至思想完全被外界支配时,他也就被异化了。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之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当这些生命失去其内在灵魂时,人已经成为了一副躯壳。哪怕格里高尔没有变成甲虫,他其实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权,他早就被异化了。
回到《变形记》故事本身,作为读者,我有一个大胆的设想。说不定一开始这只是格里高尔自己的臆想,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不用再去上班,借此摆脱上班即将迟到给自己带来的恐惧。但他立即陷入了这种臆想,梦境按着它自己的规律发展下去而不再受格里高尔的控制。这是一场噩梦,但它真实无比。如果真是这样,格里高尔惊醒后会怎么样?他是会就此改变,还是会像鲁迅评论娜拉那样,不会真正挣脱束缚自己的枷锁?从文中格里高尔的种种表现来看,为了生存,他会没有底线的改变自己。即使从梦中醒来,格里高尔只会庆幸那只是个噩梦,然后重新投入到原先压抑而死板的生活里。他并不会去想诸如自由、平等之类的词语,他不可能向好的方向改变——他懦弱的性格已经注定了他悲惨的命运。
在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有类似关于人的异化的描写。《秦腔》里中国社会大转型和土地流失、人口出走给农民造成的心灵恐慌和撕裂,《巴黎圣母院》里教会清规和内心欲望把副主教克洛德逼向灭亡,《人鼠之间》里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带来的机械文明的统治、人沦为机器的奴隶……其实,没人能一直保持原原本本的自己。人类作为群居动物,只要还在社会中生活,就必然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受到周遭的影响。作为个体的人,我们在作为整体的社会面前永远是渺小的。不论是《变形记》、《秦腔》还是《人间失格》,我都从其中读出了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将会是一个永恒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