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有悔：面对整座时光海洋

作者：黎荔

天涯论坛上曾有一红贴“浪子的刀锋划过我们的青春”，在无数的跟贴中，多少幽幽叹息的女子，纷纷回忆起青春年少时如何爱上浪子又如何被伤，一个个故事曲折离奇、五花八门、回肠荡气、一唱三叹。基本模式都是，浪子当然是可爱的，他们时而浪漫时而暴戾，他们桀骜不驯，放浪不羁，酷爱自由，自命情重，然而爱上浪子就像爱上风险莫测的大海，飘摇颠叵，永远不知道明天可能是什么，一旦爱了必定受伤且伤的很重。后来，终于有一些声音跳出来怯怯地说，青春年少的爱情如何能不受伤？要受伤我宁愿被浪子所伤，轰轰烈烈无悔今生。

想起唐末五代词人韦庄的一首词《思帝乡•春日游》，就非常形象的描写过这种情形：“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该词以一名女子的口吻，讲述了她被一个浪子深深吸引、欲以身相许的心理。她对被浪子无情抛弃的可能后果了然于胸，但依然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也许因为爱得太过于纯粹，不似人间应有的滋味，就算无后路可退，也不会后悔。这首词不掩饰地流露了女子的热情，读起来笔力异常饱满。烈酒利刃，其实亦非男子专利。人世间，非十分真情不足以动撼人心。索性一颗心抛却，又如何？电光火石，不管不顾。

可是事到如今，人们都明哲保身还有谁愿轰轰烈烈？ 好像所有的感情都能运用自如，拿捏有度，人格和尊严得以保全，大家都拥有体面的人生。再不见独行万里为曾允朋友一诺的男人，再也没有了“拼将一生休，尽君今日欢”的女子。高晓松在他《青春无悔》的文案里这样幽幽地写道。从小就被教导明哲保身，不要相信别人，何来的狂狷豪迈之气？何来风流洒脱的风骨？我们再也没有年少轻狂，青春似乎都是不完整的青春。林黛玉和贾宝玉身上，那种冲破世俗篱藩的浪漫让人刮目相看。青春就是为爱而奉献的，为梦想的失败而准备的。虽九死其犹未悔，拥有这种勇敢青春的人太少了，我们都太精明，知道输不起。其实，人生很奇怪，输得起才能赢得起。

也许最后，你去你的未来，我去我的未来，有花无果，分飞万里。但毕竟，你曾从我的世界路过。对待旧情最强悍的态度是——“幸福就是我愿意”。相信并且记忆美好的过往，是宽容旧情的惟一办法。而宽容了旧情，便也宽容了你无知而热烈的青春，一切是非再无所谓，反正后悔药是没有卖的，忘情水亦不知行踪。你们真的爱过，你们曾经有过最美好。不是吗？为什么不承认？爱情只关爱情的事。反正，每个人在故事的最后都过上了自己选择的生活，但只有少数人能够保证自己的选择是完全自由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在这一切的信约旦旦之上，还横着一个更高远更广大的——命运。

当一个人想要的太多，凡事都要有稳稳的胜算、又不敢承担可能面对的失去的时候，又怎么能做到人格独立呢？当人格不够独立的时候，又怎么能找得到评价行为和选择未来的标准呢？其实，有一份独立心智所支撑、所生发的洒脱就够了。哪怕最后走向了落魄，只落得下伤心，也可以无怨无悔。正是某个无法离去的角落，让我们的牵挂有了意义，生命因遗憾而圆满了虚无，说过不再掉下的泪水，一次次又沸腾了双眼，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真的要重新再次选择，依然不后悔自己所作过的，回到原点，终将做出同样的取舍。虽然那一切已经随着时间而逐渐远去。

但是，多少说要无怨无悔的人，哀伤几乎一直在心头萦回不去。最后，也分不清到底是有悔还是无悔。生命如一场生生不息的恶作剧，当我们徘徊于有悔与无悔之间时，泪水欺骗了泪腺。《一代宗师》里，宫二小姐对叶问说：“我在最美好的时候碰到你，是我的运气。可惜我没时间了，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是多无趣啊。我心里有过你。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在这个一切如同梦幻的世界上，世上万物，往来人群，以及人们的心灵，都要消失，因为它们的美有一部分本来就由这不幸所形成。无论错过了，后悔了，迷路了，悲伤了，困惑了，痛苦了，其实一切问题都不必纠缠在答案上。我们都会上岸，然后面对整座时光海洋的时候，能独自坐一天，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因为有回忆。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