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时间
这是我2016年第一次回家,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我离家很长时间了吧,其实不然,也就三个月而已,可是看看周遭的老邻居,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三年了,不止这次,这几年每次回家我都会感慨万分,拿我妈的话说就是:“人真他娘的不抗活”
在屋里宅了两天之后,下午被老妈撵着去给奶奶送粽子,我拎着一袋粽子慢悠悠的往我奶奶家晃,一是天气舒服,街上又没什么人,我愿意在外面逛一逛,二是我并不想去奶奶家,因为她对我老奶奶(也就是她婆婆)和我妈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我很介意,当然这段就不详说了,无非是恶婆婆和恶媳妇让我奶奶一个人给承包了的故事。
我就这样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撇一眼各家墙上那花花绿绿的宣传画,心想:“真丑”。
临近一个拐角处时,前面小卖部里走出一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蓬乱地堆在脑袋上,黑黢黢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好像在盯着我看,但又好像在直视前方。“我该喊她什么?”这是我见到她的第一反映,也是我在村子里见到任何人的第一反映。没办法,农村不是城市,就算住对门也能做一对相安无事的陌生人,在农村,一个村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沾点儿亲带点儿故的,就算血缘上八杆子都打不着,也能从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给论出辈分来,所以,大娘婶子喊起来那是得有理有据的,可不能乱叫。我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在脑中迅速搜索对此人的印象以及对她应有的称呼,“感觉上面熟,尤其是走路的样子,两只脚往外撇着……谁呢?啊!难道……”我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影来,“不能吧”,但很快又被我给否绝了,“但走路的样子真的很像,到底是不是呀”我一边想一边又打量了她几眼,就在这几眼中,她已带着那一副对我似看非看的神情与我擦肩而过了。
这下好了,我不用再纠结该喊她什么了,但我还是好奇她到底是不是我想到的那个人,给人的感觉像,但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到了奶奶家,我照例放下粽子就想往回跑,无奈她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述她年轻时的美貌,娘家的哥哥们以及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说过的那些刻薄话,做过的那些肮脏事,我之所以用“某某”来代替人名,并不是要刻意掩盖什么,只是她说的那些人我真的一个都不认识。
无奈之下,我便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还时不时的从嘴里发出几个音节以表示回应,其实我回不回应根本无所谓,这么多年我早就发现了,奶奶并不在意我到底有没有在听,只要有个人让她可以对着说就可以。有时候我会想,奶奶应该是因为太孤单了才会这样的,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多陪陪她,但尝试了几次后最终选择放弃,主要原因是我对她实在感情不深,其次,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话的那种感觉与其说是被当成一个倾听者,倒不如说是被当成一个话语垃圾筒,那感觉一点都不好。
就在我双眼木怔怔地盯着奶奶身体侧后方一个黑陶罐上的一块亮亮的光斑,脑子神游到千里之外的时候,周围突然静了下来,我的大脑适应了一秒钟后迅速做出了反应,奶奶去喝水了!趁着这个档口儿,我刷的站了起来,嘴巴麻溜儿地说:“奶奶我先回去了,我爸还在家等着我有事儿呢,粽子你要记得吃啊”,然后在奶奶回答我之前,脚底抹油般溜了出来。
到家之后,老妈看我急匆匆的样子就问我怎么了,我把从奶奶那里仅听到耳朵里的几句话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她什么也没说,就笑了笑。
跟在我妈屁股后头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转了两圈之后,我又想起了刚刚遇到的那个老太太,便忍不住好奇地问我妈:“妈,刚才李彤彤她奶奶是不是从咱门口过去了”,我出门的时候,我妈正在门前的小菜园里浇菜,所以我知道,那时候要有谁从大街上经过,她一定知道。
“是啊,你看着她了?”老妈一边从大柴锅里往盆里拾着粽子一边问我,“哦,那就是了,我在街上看到她了,但没认出来”,我回答道。
“那你也没问问她?”
“我都没认出她来,怎么问呀”
听我这么说,老妈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接着拾起了粽子,过了片刻才说:“你这孩子,这老太太肯定又得到处跟别人说,你去了趟上海,变得连人都不会问了”。
“哎呀,她愿意说就说去吧,我是真没认出她来,不过,她怎么老成那样了,以前总是一副谁都看不上的样子,我还以为她不会老呢”。
“诶,你这孩子,哪儿有人不会老的,再说你以为她就过得安生啦,一把年纪了还要一天三顿的操持全家人的饭,她那个小祖宗似的孙子更是让人操心,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上学就肚子疼,还老是大喊大叫的,平时在大街上也不跟其他小孩儿玩,就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看手机,看了多少家医院了也没看出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她奶奶从小把他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他这样子能不让她闹心嘛”。
听老妈这么说,加上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也确实有些刻薄,我便默不作声了,但脑子里却不禁浮现出了这老太太差不多十年前的样子。
这老太太家住村西头儿,我家住村东头儿,本来两家不沾亲不带故的,住的又远,再大的交集也止于街面儿上的两句寒暄。但老太太有个孙女,名叫李彤彤,比我小一岁,但因为早上了一年学,我们便成了同一届的学生,一般来说,一个村子里同一届的孩子会格外亲密些,什么发小呀,闺蜜呀大都是从这里面产生的,但我和这个李彤彤却是从小就不对付,这不对付的原因除了她本人就让我生厌之外,大半儿还是来自于她的奶奶。
那时候老太太六十多岁吧,年纪也不算小了,但跟村里的同龄人相比却显得年轻的多,一头利索的短发永远都梳的服服帖帖的,没有一丝杂乱,脸上的皮肤虽说也是松弛了,神情里的那股“气”却随着她大儿子官位的升迁而年年上涨。走起路来两条腿往外撇着,不好看,速度却极快。说话声音很大,说到得意之处,便会声音压低,声调儿上扬,尾音拖长,脸上还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样子。
李彤彤的爸爸是老太太的小儿子,靠他大哥在县城的一家事业单位里找了份小职员的工作,家里农忙的时候就回来帮着干点儿农活儿,不忙了便再回县城继续坐办公室,这份工作拿现在来看摆明了就是个混日子的活儿,不会有多大出息,但在那个年代,在老一辈人眼里,能脱离体力劳动,能在城里有个稳定的工作那是相当了不起的。李彤彤的妈妈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每天跑东跑西地忙着宣传计划生育,加上丈夫又不怎么在家,便把家里的一应事物连带李彤彤一起扔给了同住的婆婆,所以说,李彤彤算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而我,作为她的同村同届,自然也没少跟老太太打交道。
在前面我就交代过了,我和李彤彤从小就不对付,但性格不合并不代表交集就少,实际上,从小学一年级起一直到初二,八年的时间我们一直是一起上下学的。没办法,我们同村同届的一共就三个人,并且还都是女孩儿,我们的学校又在邻村,父母们不放心我们独自上下学,于是从一年级的第一天他们就达成了共识,要求我们三人每天不管是上学还是放学,都必须人齐了才能出发,我虽然满心的不愿意,但碍于父母的严厉,还是很怂的同意了。想想也是神奇,两个互相不喜欢的人居然可以仅仅因为家人的要求,就做了八年旁人眼里的“好朋友”。
自从一起上下学后,老太太往我家跑得便勤了,孩子本来就是链接大人之间的纽带,加上我妈又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老太太除了每日到我家里来接送李彤彤上下学外(李彤彤回家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平日里也会来坐坐,跟我妈拉些家常,本来我对李彤彤算不上讨厌,也就不太喜欢罢了,而对老太太,都不怎么熟悉,但自打上学后,我对这俩人的不待见之心却是越来越重。
因为老太太的大儿子在军队里工作,并且职位好像还不算低,所以她基本上到哪儿都是三句不离她大儿子,然后除了她大儿子就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李彤彤了,其实对于这点我倒是不反感,毕竟她夸她自己的家人,跟我没什么关系。但后来,我发现这老太太不仅爱夸自己的家人,还喜欢捎带着讽刺别人一把,我家大到房子,小到饭桌上的一道菜,就没有入了她的眼的,这一点,那李彤彤是跟她一模一样,我一开始之所以不喜欢李彤彤就是因为她喜欢嘲讽其他小朋友。我对这老太太的不待见便是由此萌发,全面爆发却是在她拿我跟李彤彤做比较的时候。
李彤彤早上了一年学,因此小我一岁,于是这一岁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老太太在我妈面前夸耀孙女永远地资本,“哎呀,我们彤彤这次数学考试又考了一百分,老师都夸她聪明,说她比其他同学都小,却都聪明,诶,你家念念(念念就是倒霉的我)考得怎么样儿呀”,每次最后问到我的时候,老太太都会莫名其妙地把声儿压低,好像怕人听到似的。好在我从小学习成绩也不算差,老太太一般听到回答后就很没意思的不做声儿了。但我另外一个同学文慧就没那么好运了,文慧便是我们同村同届三个女孩儿中的另外一个,她生性胆怯、敏感,加上成绩又不好,因此没少受李彤彤和她奶奶的冷嘲热讽,记得她妈妈有次跟我妈诉苦说:“李彤彤她奶奶这嘴说话可真难听,笑话我家的饭就罢了,还整天说文慧学习的事儿,气的文慧背地里偷偷抹眼泪”。
除了生活条件和学习外,老太太还特喜欢拿她孙女的身高来跟别人比,李彤彤从小就比我高上个两三厘米,到现在也是,但就因为我比她早出生了一年,在她奶奶的眼里,我的身高仿佛就成了天大的错误,在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甚至是高中这段时间里,她无数次地一脸惋惜地跟我妈说:“你说念念比彤彤还大了一岁,这个头儿怎么就蹿不上去呢?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你可得注意给她补充营养,我都让我家彤彤每天喝牛奶。”,妈妈听了总是笑着说:“什么营养不营养的,估计就是这么个个儿了”。小的时候听她这么说,我还真介意过自己的个子,但长大后尤其是读高中的时候再听她这样说,我心里唯一所想的就是:“这什么狗屁逻辑,你还比我早出生了半个世纪呢,也没见你比我高”。
我不知道这老太太到底是什么心理,反正我发现到最后她事事都要拿她孙女跟我比,比学习,比才能,比家境,比身高,比长相,光比还不行,还要用行动超过我,我有的东西,她也必须给李彤彤置办上,例如衣服,例如自行车,我们经常穿着同样的衣服,骑着同样的自行车一起上下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关系是有多好呢。
后来读高中的时候,我跟李彤彤去了不一样的学校,加上我们平时都住在学校里,两家的来往便自然而然地少了一些,再后来读大学,外出工作,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基本上再也没见过李彤彤的奶奶,所以今天下午见到她时,我是满心的不敢相信,曾经那个一脸精相,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的老太太竟然也会老,且老得如此之快。不得不说,时间真是个残酷而平等的家伙,残酷的是,人越是临近终点,时间便越是加快了消耗他生命的速度,平等的是,无论是善良的、凶恶的、宽大的、刻薄的、坚强的、懦弱的,时间通通不care,时间一到,终将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