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背上的诗人
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陆游的这首《剑门道中遇微雨》写在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由南郑赴成都途中,此时的陆游已从汉中前线调往后方成都担任闲散官,由原来的马背换到驴背上,英雄无用武之地,痛苦可想而知。全诗耐人寻味,百折千回:寂寞惆怅,失魂落魄,壮志难酬……多年奔波宦游,诗人心中堆积了难解的块垒,面对长天阔地,细雨雄关,终于喷薄而出,化作一句悲凉的叹问:“此身合是诗人未?”
“难道我这辈子只能做一名诗人么?”
此问奇,答语也妙。
“细雨骑驴入剑门。”
并非向往做诗人,而是不甘心只做诗人。诗人细语骑驴的萧瑟背影堪堪定格在历史的那一瞬间。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回望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陆游、辛弃疾等诗人心怀故国却“报国欲死无战场”,平生志无处施展,无奈悲愤之中,将血泪一点点凝诸笔端,流淌出一首首灵魂之作,后人读之,方能魂穿千年岁月,与诗人感同身受。
积贫积弱,日见窘迫、偏安一隅的南宋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但这又是一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时代。陆游一生立志抗金复国,却请缨无路,仕途坎坷,屡遭贬黜,本想“金戈铁马”,奈何只能“细雨骑驴”;本想马革裹尸,边戍封侯,“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奈何只能纸上谈兵,“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历史上少了一个马上英雄,却成就了又一位驴上诗人。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古代交通不便,物资匮乏,骑驴漫游是诗人的雅兴。
骑驴往往与诗歌创作、凝思苦吟有关,贾岛、李贺是代表人物。贾岛早年堕入空门,以隐者自居,还俗后并不得意,晚年沉沦下僚,生活艰难,一贫如洗,临终之时,陪伴他的只有病驴和古琴,也给后人留下了许多骑驴苦吟、凝神推敲的佳话。“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謼诘之,久乃得释。”这就是著名的“推敲”的故事。
“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这描写的是骑驴带小童外出寻诗的苦吟诗人李贺。
李贺有首《出城》写于他应进士举却因名讳不得参考而无奈离开长安之时: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试万里,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诗人驴背上踽踽独行的身影在风雪中倍显凄凉。
李贺还留下“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这样的慨叹人生不永的神游之作,后人谓之“诗鬼”的确恰如其分。这里骑驴与仙道及在野隐居、不愿出仕有关。王建《送山人二首》其一云:“山客狂来跨白驴,袖中遗却颍阳书。人间亦有妻儿在,抛向嵩阳古观居。”这位抛妻别子、骑驴行走于溪桥荒寺之间的山人,必为在野之人。李白浮游四方之时,因乘醉跨驴被地方官拿办,径自不书姓名,只写下“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李白大笑而去,留下“骑驴闯华阴”的故事,风流狂放、洒脱不羁。
骑驴与仕途蹭蹬,沉沦下僚,生活艰难有关,以杜甫为典型代表。明代著名的文人画家沈周曾创作 了一幅《杜甫骑驴图》并题诗一首:“杜甫骑驴三十载,诗穷只剩两行肩,归来摸索奚囊里,添得秋风破屋简。”而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写到:“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示从孙济》开篇即道:“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
那为什么骑驴入剑门,陆游能突发自己合该做一名诗人的感慨呢?除了前面所说的骑驴与诗人身份有关,还因为剑门与蜀道相连,入剑门即为入蜀,而入蜀与诗人身份也密切相关。
李白本是蜀人,他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形容的就是剑门蜀道。杜甫、高适、岑参、韦庄也都曾入蜀,杜甫有《剑门》诗,“唯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安史之乱后身在草堂的杜甫闻听喜讯,喜不自胜,“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晚唐诗僧贯休从杭州骑驴入蜀,写下了“千水千山得得来”的名句,更将“骑驴”与“入蜀”与诗人身份关联了起来。
所以骑驴与入蜀,自然容易想到“诗人”。两者都几乎成为“诗人”的标签符号,陆游行程至此,自然而然生发感慨,也是妙手偶得,佳句天成了。
后人喜欢陆游的这首诗,很多人喜欢的是诗中传达的释然后的洒脱、沧桑后的淡然、沉痛中的自嘲和与命运搏击后的豁达,陆游竭尽一生的力气去努力实现理想,却又不得不接受宿命的安排。
而驴的形象,就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更是古代知识分子气节、抱负、梦想、渴望的载体。在古中国的历史中,它们所背负的,不仅仅是那些游吟诗人羸弱的身躯,更是他们鲜活的思想、无言的伤痛和亘古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