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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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踏进“外卖”的这条河流，很难想象，为了喝到秋天颇具象征性的“第一杯奶茶”，人们居然会争先恐后地点外卖。千万别低估这种，完全由营销助推的节日，事实证明，就是管用。这一股狂热的力量，几乎全城的茶饮店外卖爆单，这就是有力的铁证。
订单就像是越过河堤的洪流，冲进每一家店的吧台，淹没店员，让他们忙得喘不过气来。一个订单还没有制作完毕，新的订单就又涌现出来，这种阵势足以使制作饮品的工作人员，头疼欲裂，崩溃不已，因为远远超过他们的极限。
外卖平台则调兵遣将，骑手们不约而同地被召唤到门店前。并不宽敞的吧台，被围得水泄不通。店内的每一个人，都活在时间的高压之下，打票机不停息地吐出订单小票。埋怨和催促的声音在店里此起彼伏，骑手抱怨出餐太慢，但店员已经焦头烂额了。
狭小的空间里酝酿着紧张、危险的信号，一点小火苗就可能引燃一片枯草，稍有不慎，比如一句不冷静的话，就有可能引发双方的骂战和互殴。我就亲眼目睹过，一个骑手和店员，在经过一番不太友好的“问候”之后，隔着吧台，店员将奶茶扔向那个骑手，那个骑手则毫不示弱，握紧拳头向店员挥过去，要不是有人及时制止，后果不堪设想。
节日原指生活中值得纪念的重要日子，但现在的节日有一些变质，尤其一些主打购物消费的节日，实在搞不懂它的存在，到底是为了纪念什么。
无论是沿袭传统的节日，还是臆造的新晋节日，那一天，人们花钱的冲动就蠢蠢欲动，欲望的火苗熊熊燃烧。关于这一点，尽管没有具体的数字来验证，但外卖订单量不会说谎。每一个外卖订单就是一份需求，当需求萎缩的时候，糟糕的事情就会发生。
外卖骑手，被某些人认为是“底层人”，对此我不置可否。但是，我们的确非常接地气，更了解真实的状况，反倒是越高高在上的人，越容易脱离现实，搞不清现状。
如果跑近单的话，我们通常会在一个相对固定，圆形的区域内跑单，所以每天碰到同行的概率非常大，尤其是在一些高峰时段和热门线路上。有熟悉的面孔，也有全新的面孔，更新的速度就像送外卖一样快节奏。
W算是我所认识的骑手中的顶尖高手，他的排名没有跌过日榜的前五名。数据是衡量一个骑手的唯一指标，因为数据关乎赚钱的能力，而他的数据真的十分亮眼，听说他一个月收入轻轻松松一万多，如果遇到旺季，收入更高。提及他，没有人不佩服他的，就像是一个传奇的存在。
他二十出头的样子，留着颓废的长发，像杂草一样无心打理，一副精瘦的身体，常年戴着黑色的头套和口罩，只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显得十分神秘。暴露在外的黝黑的皮肤，令人印象深刻，与极寒的北方格格不入，像是从热带地区穿越过来的人。
之所以叫他W，因为W是“赢”的英文缩写（WIN），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怎么可能甘于平淡，不想赢呢？另一方面，W是“王”的拼音缩写，他送的每一单外卖，日积月累，终成“单王”。
这一点，可以从他的电动车上得到验证，车身侧面贴了一张贴纸，贴纸上四个黑色的毛笔大字“奋斗吧青春”，紧紧吸附在白色的车漆上，下面还有一排小字号的字，“将来的你会感谢，现在拼命的自己”。
一年前，我在一家金拱门的取餐窗口，邂逅了W。当我打开取餐柜的时候，不包含主食，仅仅可乐就有八杯，塞得满满的，这让我猝不及防，大大超过了我的认知，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顿时不知所措，陷入无限循环的纠结中，进退两难。
心里一阵嘀咕，“摆在我面前，有两个选择：如果分两次送的话，肯定会耽误时间，而时间很宝贵；如果一次送的话，则又担心可乐撒了，搞不好那可是要赔钱的哟。”
站在我身旁一个骑手模样的人，抛出了一句话，“这点活被你干得细碎呀！”，这个人就是W。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眼里充满了不屑，接着抑扬顿挫地说，“慢点骑，一次没问题的，不算啥！我最多一次送过一百杯水。”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却听得我惊掉下巴。对我来说，八杯可乐就难倒了我，可一百杯水，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W亲身示范给我上了一课，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吹牛的人大把的是，有些人自己做不到，却夸大其词，谎称自己做到了。但W不一样，我坚信他所说的是真事，同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就是让人信服和相信，他说话的底气，来自与困难在泥坑里摔跤的真实经历。
我接受了W的建议，一趟就把八杯可乐安然无恙地送到顾客手里，送完这一单，就仿佛人生翻越了一座高山。我站在山顶，蓦然回首，俯视曾经难倒我的困难，它们变得微不足道。
这个地方，按照武侠小说的叙述，应该属于关外。小说里武功高强的大侠，最后厌倦了江湖的打打杀杀，只想要与自己所爱的女人，一起去关外放马牧羊，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尽管按照节气时令，理应是春光明媚的2月。然而在主宰一切的自然之力面前，没有理所当然那回事。此刻，似乎距离温暖的春天依然遥遥无期。我记得，2月的故乡，郁郁葱葱的山丘上，漫山遍野的杜鹃将山染成血色。
二月的第十四天，一个真正的节日——情人节。一个充满爱的日子，男女之间相互表达爱意，爱的介质——鲜花，无疑是当红炸子鸡。鲜花的价格会给得比普通外卖多一些，为了能多赚点钱，我做好了准备，额外带上一个结实的大口袋，提升装载能力。
大雪安静地下了一夜，外面的白色的世界，浑然一体。直到拂晓也没有减弱的趋势，狠狠地打了天气预报的脸。除了时间以外，当然时间是一切众生的敌人，天气也是骑手们的大敌，它无形中提高了跑单的困难程度。
在光滑的冰雪混合路面，物理学上的摩擦力已经变得不再可靠了，通过刹车将车停下，不仅是徒劳的，还是危险的。有经验的骑手，会将车速减慢一些，直线行驶，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
整耳欲聋的轰隆声，老远都能听到，那是巨大的扫雪机器，正沿着马路进行例行的扫雪作业。比平时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我骑车出了门，信誓旦旦地想要大干一场，报复这零下二十度的彻骨寒冷。
街上行人稀少，这样的鬼天气谁想出门呢，如果不是为了生计。路口的红绿灯无精打采地亮着，直觉告诉我，今天注定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左手攥着冰冷的手机，点开了接单的APP，瞅了一眼屏幕上不断地刷新的订单。果然，不出所料，鲜花订单比平时多了很多，只是不在附近，取货点离我还有一段距离。
习惯性地点开微信，为了方便工作，特意加了很多微信群，可以聊天打发无聊，还可以遇到问题求助大家。
片刻过后，系统终于开始给我派单了。等待是一种煎熬，为了尽快摆脱它，我毫不犹豫，十分麻利地接下今日首单。
午高峰时，北风突然停了下来了，一瞬间，空中飘起了雪，雪花由碎屑状变成了鹅毛一般，降落到行人的头上和衣服上。原本灰蒙蒙的天，也被密密麻麻的雪花所遮蔽，整个世界陷入混沌一片，无从辨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苍白的一片。
毫无疑问，雪天是美的，但这美里却暗藏着危险。这样的天气让我动摇，心生退意，准备下线回家的时候，微信群开始刷屏，有骑手出车祸了，事发现场的照片也被人发到群里，W出事了。
听人说，事发时W骑车在路右侧直行，相邻车道右转的汽车驾驶者，没有开转向灯，似乎没有看到他。W的电动车根本没有时间减速，撞到汽车副驾驶的车门上，砰地一声巨响，在物理惯性的作用，W和外卖箱里的一大束白玫瑰一起被抛到了空中，W的身体越过了汽车车顶，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巨大的冲击力，将黄色的头盔震裂。而饱满的白玫瑰花在雪中瞬间爆开，碎成一片片，变成一场花瓣雨落在W身上。
W嵌在纯白的雪里，一动不动，任由雪花落满全身。鲜红的血冒着热气从脑袋上和鼻孔渗出，染红了白玫瑰，也染红了周围的雪。那个汽车驾驶者，从车里出来，看到这番惨状，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拨打急救电话。
W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那些他用拼命换来的荣誉光环，此刻却救不了自己。
白玫瑰的花语是，浪漫、纯洁、天真。某一天，或许我会买一束白玫瑰放在他的墓碑前，我真的忘不了这位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