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无期独行:离别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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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民国七年的冬天,世间的寒冷消融在他的背影里。
他执意要将赶赴京城求学的儿子送到火车站,汽笛声响起,父子俩在月台上话别。他仍然不放心,再将儿子送到车厢里,铺好座位,留下了一声简单的叮咛——“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
百年之后的一个初秋,当我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几经修缮后的车站虽已少了当年的老旧与斑驳,但那种沧桑的意味还在。那一句“我走了,到那边来信!”还在半空回响,而他的音容与身影,也因儿子写下的《背影》长久地留在月台上。
这是南京浦口火车站——老旧的英式建筑,红色的瓦楞房顶,米黄色外墙,拱形的雨廊,一个装满了故事的车站。
2004年秋天,承载了中国铁路九十年风云的浦口火车站,对世人宣告正式停运。车站内的所有设备,清点之后逐一封存。风雨百年,它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如今,它完成了历史使命,终于可以卸下重负,如一位垂暮老者,站在原来的地方,双眼微闭,神态安详。
我专程为他们而去,想看一看充满民国风情的浦口火车站,想站在月台栅栏边,切身感受一下当年父子俩依依惜别的深情与感伤。
那日黄昏时分,我登上了中山码头的轮渡船,很快便抵达浦口,穿过马路就是火车站了。可是,这里与我想象中是完全不同的样子——路边的店铺都上了铁锁,路上看不到往来的人与车,火车站的大门紧锁,四周一片狼藉,随意堆放的垃圾,飘出一股熏人的酸臭味。
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次,始终找不到月台的入口。当我正欲离开时,看到路边一家理发店门口蹲着一位大爷,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这里正在拆除兴建,以前通往月台的进口、出口已经关闭,不让人进去了。
“这里就要变样了,店也关了,房子都拆没了,人也走光了。可我的儿子还没回家,我得等他回来。”大爷一口南京方言,我大概也能听懂那话语间的意思。大爷身后理发店的外墙上垂下茂密的藤蔓,店门开着,里面乌黑一片,倒是门口还堆放着几个盆景,看得出之前是用来种栽花草的。我看到一块铁皮做成的匾牌,用暗红色油漆写着店名“梦想理发店”。初秋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在那几个字上,散发出幽微且细碎的光。风吹过,光就像波涛泛动,不断变化着姿态。
“老丁啊,你怎么还在这里转,快跟我走。”一位和大爷年龄相仿的老人走过来,想拉着大爷就走,“你干了一辈子剃头匠,也该歇歇了,搬去新房子,享享福。”
大爷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手里端着烟袋,嘟囔着:“我不走。我要是和你们一起走了,儿子回来就找不到家了。”
“哪能找不到,你儿子不是已经签字了吗?老丁啊,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一根筋。走了,店没了就没了,人在就好,你儿子能找到你。唉!”老人叹了口气,站在一边。
我刚想张口说几句安慰的话,大爷却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他指了指地上,示意我去看,原来是一张简易的路线图,他说:“大门是进不去了,前面有个三岔路口,往右转,再走上一段路有个道口,进去就是了。”
我按照大爷的路线图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还没有对他说声“谢谢”。于是再回去,却看到他依然蹲在原地,刚刚那位劝解他的老人已经离开。大爷端着烟袋,眼低垂,像是在回忆过去那数十年里安稳的日子,回忆他的剃头匠生涯,他那稍纵即逝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些归于沉寂的失落和惆怅。
“我得走了,老李头的话不差,店没了,人在就好。”大爷转身走了,走得很慢很慢,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诀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写满了生命的孤独。那佝偻的背影,在一片飘扬的沙土中渐渐远去。我想象着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就在这间“梦想理发店”里,他度过的每一个忙碌充实但快乐的时光。
我一时恍惚,不知身在哪一年的初秋。
终于,我找到了那个能让我实现心愿的道口。果然,看到一个极为狭窄的门,吸气收腹才勉强挤进去,对面就是浦口火车站的月台。
沿着月台向西,夕阳的余晖投射在纵横交错的铁轨上,一路向西无尽延伸。旧时的气息那般敏捷,从四面八方涌向我。
我回忆起年少时,在语文课本中读过的关于他背影的描述,时隔多年,依然会湿了眼眶。
“爸爸,你走吧!”
“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月台的栅栏外有卖橘子的小贩。他要去给儿子买橘子——那一日,他穿过铁轨,爬上月台去买橘子,攥住长衫的衣角兜住橘子,放在儿子手里。最后,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一个微驼的肥胖的,但在儿子眼中依然伟岸的背影。
朱红的橘子,在阳光下跳动着绚烂的光。在《背影》中,橘子是一种温暖的隐喻——他对儿子的疼惜之情。儿子对他的关切之意。
年少时,学习朱自清先生的《背影》,并不能真正懂得那样的情感。当时教语文的张老师每每诵读这篇散文,读到情深处,总会哽咽,继而背过身去,拿出手绢抹去眼泪。
那年的我们,毕竟还无法感受世间悲苦,我和同学们并不明白,比我们才年长几岁的老师为何会如此伤感。后来,我们在校刊上读到张老师的散文,才知道,原来《背影》中关于车站送别那一幕的描写,与老师当年离家求学时的情境如出一辙——
父亲病着,却不管不顾,执意要将儿子送到车站。
父亲将家里仅有的一些钱塞进儿子的手里。将温热的鸡蛋,新鲜的水果放进儿子的背包里。
父亲拍拍儿子的肩,叮咛儿子要好好学习。
父子俩在月台上,依依惜别。
儿子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这样的别离,仅仅过了一年的时间,张老师的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想尽办法瞒着儿子,其间甚至为了不让儿子知道,临近暑期等各类假期时,还三番五次编造说辞,让他留在学校,以学业和实习为重,家中安好,无需挂牵。
直到他大学毕业回家,母亲才将儿子带到父亲的遗像前。坚强的母亲终于等到儿子归来,却一病不起。望着病床上的母亲,想着妹妹尚在求学中。最终,他放弃了留任北师大的机会,回到家乡,陪伴母亲。
读张老师怀念父亲的散文,我总会想起朱自清《背影》中的画面。张老师很有才华,文学修养深厚,为人师表,温文儒雅。只可惜后来,我因家中变故,转学去故乡借读,我与他的师生之情仅有不到两年的时间。离开学校时,他赠我书籍与钢笔,还有他那篇散文的手写稿。在驶向故乡的火车上,我再次读他的文,想起再也无法回到我身边的父亲,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失声痛哭。
月台尽头的梧桐树,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树龄了,还孤单地守候着。月台地面有多处塌陷,锈迹斑斑的铁轨、腐朽的枕木上,停着几个脱节的旧车厢,还有几个旧得不能再旧的火车头,疯长的狗尾巴草,哗哗地响,像是要把多年以前发生在旧车厢里的那些故事告诉我……
火车的轰鸣声听不见了。小贩的叫卖声听不见了。耳边却传来好听的曲声,循音望去,月台尽头的老树下,有人怀抱吉他弹奏。一时想不起来那首曲子的名字,但弹琴的人,一脸宁静,始终望着前方。
听着曲声,我有短暂的恍惚。这一幕,包括这个充满沧桑意味的火车站,像极了在某个画展上欣赏过的一幅画——也是这样的月台,也有这样的铁轨,也是这样的老树,以及弹吉他的男子,转动着忧伤且深情的眼,弹奏着那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吉他曲。
“进去吧,里边没人。”这大概是那个寒冷的冬天,他留给即将奔赴异乡求学的儿子最后的话语。当他的背影渐渐淹没在人群中,儿子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才夺眶而出,回想起那往日时光里父亲的辛劳与不易——
父亲在少年时便外出谋生,为家中生计东奔西走,极其辛苦。
祖母病故,父亲没了差事,儿子又在外求学,但他还得支撑起支零破碎,清贫如洗的家。
沿着铁轨一直走,一节车厢横卧在杂花野草间,车身锈迹斑斑。会不会是当年朱自清先生乘坐的那节车厢呢?那玻璃窗户是否还能照映出他的感伤?
黄昏的意味越来越浓重,月台上,铁轨上的旅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如我这般,趁着民国气息尚存,赶来看浦口火车站最后一眼。轨道上,有人在拍照,也有情侣牵手漫步,此时便不用再担心会有火车奔驰而来。
那位在老树下弹吉他的男子迎面走来,他穿着很民国的长衫,鼻梁上挂着眼镜,书生模样。他背着吉他,神情淡然。他走几步,总会停下脚步回头看看,然后继续往前走。他是在等人吗?等一个永远都无法归来的人。
我与他擦肩而过,不言不语。
夜色沉降之前,我在黄昏最后的一缕光影中,看到了朱自清先生,看到了他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看到了那些曾经在浦口火车站迎来送往的百姓,看到他们互道珍重,拥抱挥手,含泪道别。看到了曾经在历史的长河中披荆斩棘的风云人物,看到他们坚定的目光,那是源于内心永恒的信仰。
我重新走上月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在等待一列永远都不会开来的火车。我在等待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亲人。我在告别于不久之后的某个辰光里,突然消失不见的车站。我听见,风中传来张老师深情又几度哽咽的诵读: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