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指旅行

2017-07-19  本文已影响15人  余注我

去年夏末,一个朋友来看我,我与他阔别七年,再次见他却没发现多少改变,只是皮肤晒得黝黑。一问之下原来上周他还在云南的山里徒步,背个大包在莽苍中间穿梭。「如此半个月,所以才晒得这么黑。」他说。

我听了吓一跳,几年前的他性格豪爽,更多时候却沉默寡言。除了我和他,我们还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一块儿结成死党。上课一起捣鬼,放学常常相约去玩。那时我们在镇上读高中,可玩的实在不多,不过是打桌球、上网和爬野山。我偷偷羡慕他,在讨女孩子喜欢这方面,他比我们都擅长。高中最后半年又使我十分嫉妒他,我们的死党群里面有个女孩让我倾心,我所有的美梦无不关于她。我花了不少力气接近她,帮她写作业,逃课打掩护,把韩剧一集集下载好……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真的是做了能想到的一切,并且从未感到厌倦。我从种种迹象发现我的努力只换得一个好朋友的位置,而且排不到前三。但他,江廉东(他的名字)却轻松引起了她的注意,令我醋意大发。不过毕竟都是朋友,我也没有太过表露出来,只是更加注意观察他的举动。不久还真让我看到了一些颇为震动的东西。

那天我们约好在宛亭中学边上的奶茶店等着,我第一个到,看挂在墙上的时钟,离约定时间还有20分,我点了杯奶绿在二楼靠玻璃窗边的位子等着。然后我看到了江廉东行色冲冲,我探出窗外,正要叫他时却看到后面有个中年男人快步走来拉住他。

「阿东,你停一下。」

江廉东停下来,转身过身去。我猜他脸色不太好看。

「你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折磨她?」

「以前是那样,但这些年我改了。而且我毕竟是你爸。」

「我爸?你喝醉打我和我妈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江廉东他爸张了一下嘴,但什么都没说,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塌了下去。我想他也就四十多岁,但佝偻着背,显出苍老的神态。江廉东转身走开,他爸好像本能反应一样伸手去拉他,被他挡开了。仅那一瞬间,我注意到他爸缺了一根食指。

我见江廉东转进奶茶店,赶紧坐好,当什么都没看见。他上楼看到我,面露诧异,虽然有些勉强,但很快就恢复平常嬉笑的神态。

「你这么早就到啦!」

「嗯。」

我瞥了一眼楼下,早已空空无人。我们相对而坐,一句话不说,各怀心事。

「咦。你们俩今天倒是到的早哦。」我一听声音,顿时来了精神。苏丽娟,我魂牵梦绕的人。

「比你早一点点还是有的。」我说。

她走过来,在我边上坐下。小声说:「气氛是不是有点奇怪?」

「一会儿跟你说。」我做出口型,苏丽娟看明白了。

「我想要喝……柠檬汁。江廉东,你要喝什么?」

「一样。」

苏丽娟拍了一下我:「买去。」

「是,遵命。」我说。

下楼买饮料的时候其他人也到了,再次回到楼上,原来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我看到苏丽娟跟着别人谈笑,江廉东也是。

那天我们相约夜游拈花寺。那是宛亭镇唯一的古迹,始建于天宝十二年,为何这么个破落小镇会出现如此年代久远的寺庙难以说清。代代地方官若想发展文化都把精力花费在这座古庙上,所以虽数经兵焚,却仍保存地十分完好。不过寺庙规模也未见得多大,周边也无其他配套的旅游景点,外来游客不多,只便宜了镇上的闲人。

我们玩了一圈,最后在药师殿休息。我和苏丽娟靠近坐在跪垫上,她问起在奶茶店时没说的话,我告诉了她。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听过他家的一些事情。他爸妈刚结婚的时候家境不好,直到江廉东出生,他爸发誓说:『我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富裕的生活。』于是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一个不错的故事开头吧?」

「嗯,虽然俗套。」

苏丽娟怒视了我一下,当然她不是真生气。

「他爸再次回到宛亭并没有带回来预想的财富,却染上了酒瘾,成天喝酒,和镇上那些坏人混在一起。还有家暴倾向,每次清醒后又道歉。十分恶劣。引得江廉东对他十分憎恨。可就是这样。江廉东他妈又爱他爱地不行。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种事也并不是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说的就是……」

「斯、斯、斯什么斯,巴拉巴拉念书经。」

「是,是,奇怪,奇怪,大小姐请继续说,我不插嘴就是了。」

「江廉东他爸喜欢大谈梦想,从不付出行动。每次豪情万丈都以醉酒结束,再不然就把希望全在赌桌上输光。直到江廉东他妈怀了二胎,后来的一切才开始改变。虽然还没找到真正的事情做,但已经开始努力克制酒瘾和赌瘾。不到两个月,夫妻两人已经可以拿喝酒开玩笑了。他重操了年轻时学的木工活,斧凿一些边角木料,修一修桌椅。有一次江廉东回家,看到他的书房里换了一把舒适的新椅子。」

说到这里苏丽娟看了看我,我没说话,此时山间非常安静。我注意到庙里昏暗的灯光把他照得十分好看,她的下巴变得更加柔和,耳朵灵动可爱,变得更圆润,更富有古典气息。她把新剪的齐耳的短发扎出一个马尾,立在右边脑袋上,在她说话的时候,一晃一晃地跳动,好像故事里来回摇摆的催眠怀表,使我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实。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又重新喝起来,又打了他老婆。等他酒劲消退以后,发现他将要出生的孩子已经死了。江廉东他爸爸发了狂,那孩子明明死在他的拳脚上,但是他那哀嚎的声音发自肺腑,听了真叫人伤心。直等到了傍晚,他的哭号声才停住,不久邻居们听到了一声惨叫。大家跑去看时震惊地发现,江廉东他爸用他用斧头砍掉了一根手指。」

这些受欲望蛊惑的人!那天苏丽娟讲了许多,断指以后我心不在焉。我模糊地知道江家一切都不能再弥合,悲惨的家庭永远悲惨下去了。后来苏丽娟的闺蜜叫她一起去上厕所,我就独自待着。过了一会儿,我起身顺着药师殿边侧的檐廊散步,我看到了江廉东,他站在一块黑板底下呆呆的看上面的字。我说:「看什么呢?」

江廉东好像十分入迷,扭头看我脸上还带着困惑的神情。只一瞬间,笑容满面。

「没什么。看这上面抄这些经,瞎看一下。」

他当然不是瞎看一下,而且他好像看出我想聊点什么,于是抢着生硬地说了一句:「你不去跟大家一块儿玩吗?」

我说我还想逛逛,他就独自往药师殿去了。我走近了看了黑板上的内容,上面抄的是《药师经》,或许是出于黑板大小的考虑,僧人只是从「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时」如何如何抄到「亦得一切宝庄严具,华鬘、涂香,鼓乐众伎,随心所玩,皆令满足」即止,字字横平竖直,确实是十分用心的。我反复看了两遍,不能确知让江廉东沉思的原因。

与关于江廉东有关的回忆到此即止,此后再没有机会与他深入交谈过,也未听说或见过他身边发生的值得一书的事。高中生活很快就落幕了,直到去年夏末他来找我,中间一次都没见过他。我听朋友谈起过大学毕业后他在广州卖车,有时春风得意,赚得盆满钵满,更多时候连月都卖不出去一辆车。但是我问起他这份工作时,他说:「早辞职不干了。」而后欢快地讲起四处旅行的经历:在阳朔与德国青年的「手舞足蹈」交流的经历,在青海湖瑟瑟寒风中心惊胆战的环湖骑行,在云南山间抵抗饥饿与孤独的徒步,绿皮火车里看到的日出,平原上的落日……我不知道是旅行还是他之前的职业哪一种更锤炼了他的口才,他滔滔不绝地讲啊讲。我还不足以拥有能支持我畅享舒适旅行的财富,我深知自己怕冷畏寒、痛恨饥饿,也不爱嘈杂的青年旅馆和折磨肉体的长途硬座,我对那些穷游完全不能理解。江廉东家境好不到哪里去,卖车也还没让他过上富裕的生活,我差点以为他看淡了世俗的生活。我们喝了点酒,说话变的似乎比过去还随意。

「苏丽娟结婚了你知道吗?」

江廉东说完怀着深意地看我一眼。我面无表情,说我知道。

「她喜欢你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告诉我的,那次我们约在奶茶店一起去拈花寺,我们两个早到了,苏丽娟第三个到。那天我遇到了点郁闷的事。苏丽娟可能看我愁眉苦脸,就把你支开去买奶茶了。你走后她说要跟我说个秘密,她说她喜欢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你承认吧你是个傻逼。」

他说的有道理,我是个傻逼,因为我的愚钝,错失太多,直到他明白告诉我苏丽娟的心意以前,我仍未彻悟,甚至觉得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即便如此,我心中还是不平。

「我以为你看淡了世事,到处旅行,没想到对这些感情八卦这么执迷。」

「我羡慕美好的生活,渴望房子、爱情和财富。」随后他列举了一堆我们共同的朋友,他们发迹的事、他们的婚姻和子女。使我感觉诧异。

「那你怎么不踏实工作?」

「我在踏实工作。」

我感觉疑惑,莫不是眼前这位喝醉了?看他神情举止,还很清醒。他接着说:「我不能容忍平淡和无聊。只有不停上路,攒车票就上路,我才有快活的感觉。」

「那你就没法积累财富。」

「跟那个没关系。」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给我一样东西,一个特制的金属罐子,不大。我端详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里面是一根食指的骨头。」

「我操!」那玩意儿差点给我扔了。

江廉东拿回那样东西,把它扔进包里:「我爸的断指,我带着它旅行,这是他欠我的。」

当年听苏丽娟讲江廉东他爸爸时,我无法将我所见过弓着背颓丧的中年男人与她所描述的人联系起来。就在刚才与江廉东聊天的时候我从他身上我却看到了一些迹象,好像他就是他父亲,只是他的手指完好无损。那天后来的谈话内容我记不清了,酒精和血液在我身体里奔流,太多思绪搅得我头脑混乱。翌日清早我匆匆起身去上班,我估计江廉东还在睡觉,晚上回去时他已经走了。

我回想起如上种种,是因为刚才在刷朋友圈时看到他此刻正在尼泊尔的照片,那里风光明媚,我看到他的小包,我知道那里面装着一根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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