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花语优秀作品荟萃《那山那水那人》

水命

2022-12-11  本文已影响0人  笑忘斋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道德经》

1.

我三岁那年,母亲一夜之间忽然消失。

人们有的说她死了,有的说她被一个外乡人拐走了,有的说她变成乌鸦飞走了,还有的言辞躲闪之中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我决定独自出发去找她,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因为她是我的母亲,世界上仅此一个唯一的母亲。

在我出发以前,有些事我得先弄清楚,而且最大的问题是我并不知道母亲的模样,甚至于她的高还是矮、胖还是瘦、慈蔼还是刻薄、美丽还是丑陋,这些我都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母亲有个很好的朋友春桃,她就住在我们的隔壁村,与我家只隔了门前一眼望得到边的水稻田,以及田岸外一条宽阔的永水河。

春桃的年纪其实很大了,我也可以叫她春桃奶奶,只是按照辈分来论,她是母亲远房一个舅舅的女儿,因此我还是认她做春桃姨。

春桃一生不曾嫁人,年轻时候也有过一个相好的男人。后来,这男人雨季出去拉船,继而被上游泄下来的洪水卷走。消息传回来时,春桃几天不吃不喝,身体毫不知情地见了红,流掉一个未成形的死胎。

从此,春桃深居在家,改口念佛,又钻研了一些阴阳术数。名气传开以后,村里村外便时而有人请她做做法,或开开她的天眼。

2.

我降生之时,春桃曾经渡河来过我家。

当时她抱着我,先是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绕着母亲躺的竹床摇头晃脑,步子一进三退;其后,她将我放在母亲枕边,身体开始剧烈摆动,渐而呼号似的向头顶禀告什么;末了,她在床前焚了一叠黄纸,待黄纸燃尽又往纸灰上喷了三口井水。

一切做法都结束了,春桃平静地坐在床边同母亲说话。

“菊香啊,你这个孩子命里水多,如果是个女儿,以后也许福多寿多,是男儿恐怕就很难负担得起,养不养得活没有个定数。”

“春桃姐,你是能开天眼的仙姑,你帮帮我,我一定要养活他,养大他。”

“天意难违呀,什么人就有什么命,一定要改,就会影响你自己的命,耗了你的寿数。”

“我不怕,他是我崽,我不为他想,哪个又还能拼了命给他?我只要他能好,一辈子平平安安,就算现在把命抵给老天爷也豁要得。”

“唉,妹子呀,当娘的这条命真是苦,你这样说了,姐姐就无论如何都会帮你一把。”

……

那天春桃在母亲床边又整整做法了一天一夜,而我躺在母亲的怀里一天一夜。她的身体有些潮湿,持续的温热包裹着我,如同还在她的腹中一样。我伸手握住母亲的乳房,然后贴近,吮吸那带着血腥的原始生命力,像一个贪婪的强盗心安理得地掠夺。母亲的乳汁似乎是源源不断地主动向外输送,我在这源源不断的滋养中,渐渐身体放松下来,然后顿时感觉长大了许多。

春桃临走时候,在母亲和我的左手腕上各缠了同一根红绳绕成的环。在这之后,我开始沉睡,沉睡之际,脑海里游离的意识使我记录下来一些声音与感触。

一个哼着谣曲的声音温柔而微弱,声音里满是母亲般慈爱的呵护,同时又洇染了血的腥咸。

“小乖乖,快长大,长大以后叫妈妈,

妈妈亲,妈妈爱,妈妈保护小乖乖;

小乖乖,快长大,长大以后人人爱,

妈妈哭,妈妈笑,妈妈最爱小乖乖;

小乖乖,快长大,长大以后要回来,

妈妈等,妈妈盼,妈妈永远不离开。”

日复一日,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哼唱谣曲的声音越来越熟悉,越来越微弱。无数次,那个声音紧紧贴近我的耳边,声音的主人似乎在轻轻地俯身,用她的身体中一点点消退的温热,驱散我周围阵阵袭来的寒冷,为我维持一个恒定的环境。每当我总要试图醒来,挣扎着要撕开周围没有边际的幽暗,不知是什么力量开始将我捆缚,收紧,最终归结成左手腕上的一道愈加深刻的绳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在我警觉唱谣曲的声音已经微弱到不能够听见。又过了几日,那谣曲重又唱起而没有唱完,唱到“妈妈哭,妈妈笑,妈妈最爱小乖乖”时,终于一刹那如琴弦崩断,戛然而止了。

我开始感觉异常灼热,仿佛有滚水一样的液体顷刻注入我的身体,又像是酷热的夏天下了一场猛烈的暴雨,短而且急促。我的身体恍如吸满了水的树苗,急于向四周空气中的任何一处缝隙里疯长。我很清楚地听见自己身体里骨骼发出了“劈里啪啦”的爆响,然后四肢猝然疼痛,仿佛被猛兽撕裂一般。

当我身体中的一切活动都停下来的时候,我很自然地睁开了眼睛。我不无茫然地看着眼前众人围绕的环境,同时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流出许多液体,那股注入我身体里原本滚烫的东西此刻已经温热地流出,止也止不住。

围在我身体附近的人应该是高兴的模样,我渐渐看清他们咧开得合不拢的嘴角。然而奇怪的是,我此时感到很难过,环顾四周并无自己想要看见的人。从眼眶里流出的液体开始爬过我高凸的颧骨,急转直下地落入口中,我所尝到的是不能表达的涩味,没有吮吸母亲乳汁时的温暖。

在众人的围观下,我开始嚎啕起来。我仿佛带着世上唯一之人今日离开我、永远地离开我的那种悲情,重重地喊了一声:

“妈妈。”

四周众人喜笑的颜色顿时凝固,嘴角不知作何地挂在那儿。

3.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自己已经三岁了。

从我刚生下来到现在,是在昏睡之中度过了三年,同时昏睡的过程中一直长大。我向他们开始打听自己母亲的事,他们是这样说的:

“你的娘命苦呀,生下你没多久就死掉啦…什么,你问她埋在哪?没有埋,直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你不信?你怎么不信?我亲眼看着你老子点的火,这还能有假?”

“你娘是个好人,是个难得的大好人,十里八乡的人谁不夸一句她王菊香,吃得了苦,做事又能干,从来不跟我们吵一句嘴,不找别人一点麻烦,把公婆当成自己的爷娘一样对待,说话大声都没一下,可惜了这么一个好人呀,老天爷真是没长眼。”

“有一天晚上,当时你娘还在田里收芝麻,在塘里放鱼草,在山上点花生,在路边挑屋基,那天好黑呀,伸出手来都看不见十个手指头,后来村里的人都收工回来吃夜饭了,天开始刮大风,电火亮得耀眼睛,雷震得山在发抖,我们心想这下不得了了,王菊香还在外面没有回来,要是给雨淋死在田里怎么办呀?要是浸死在塘里怎么办呀?要是给雷劈死在山上怎么办呀?村干部急急忙忙到你家田里去找她,没有人,去你家的水塘边找她,没有人,去你屋后面的山上去找她,奇了怪了,刚刚还看见人是猫着腰在地里挥锄头,一声雷响之后人就没有了,只有一只鸡公一样大的乌鸦在那,然后也飞远了。”

……

我找了屋前屋后十几个同村的人,他们的说辞各不相同,我不知道要信谁的好,于是我决定亲自去村外找我的母亲。既然要去找,我就得向别人描述母亲的样貌和身形。然而我从生下到沉睡以来,从不曾见过母亲一眼,关于她的一切特征自然是无从得知。我于是只好渡河去求助春桃。

春桃家很好找,就在河对岸的第一家,与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并不紧挨着。我到了的时候,屋外等着有几个人,大概都是有求于春桃做法开天眼,只见手上全都拎着三色祭品和香烛纸钱。

我问他们,春桃真有那通天的大本事么?

他们说,春桃仙姑可是远近百里最厉害的仙姑,谁家有个亡人要托话,找她准能仔仔细细、一丝不差地给你说个明白。再说了,要是连春桃仙姑也没办法通灵的亡人,你还能指望谁呢?梦里边慢慢等去吧。

听到这,我觉得春桃也许真有那样大的神通,我不仅可以向她了解母亲的事情,还可以打听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

来求通灵的人一一都告辞之后,春桃走了出来。她全身麻衣素布,眼神平和地望着我,仿佛知道是我,仿佛知道我要来,并无任何陌生与惊讶的意思。

“三年了,你终于自己找过来了,菊香知道你好好活着应该很安慰罢。”

“春桃姨,我知道你是妈妈唯一的好姐妹,我想向你打听些她的消息,我要去找她。”

“进来吧。”

我随后与她进了房间,她径直从神龛下五斗柜中取出一个盒子,交到我手上。

启开木盒,里面一条断了的红绳与我左手腕上缠绕的一模一样,另外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相片——一个瘦弱的女人站在油菜花丛中,微微含笑。她因为干瘦而颧骨同样高凸,嘴唇合不拢,牙齿明显向外扩。

一种母子之间的直觉告诉我,这便是她。问我何以肯定?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如果同样是母亲,同样她三年没见我,从来不知道我长得有多大,高还是矮,胖还是瘦,同样给她一张我如今的照片,她一定也能肯定这是不是她的崽。

“这是她,我的妈妈?”我还是问了问春桃。

“是,这是她,你拿这些去吧,照片会让你记起来这三年里,为娘的日日夜夜所做过的事,付出的牺牲,红绳连结着你们母子的命,它能指引你找到她,孩子,不要管其他人怎么说,只要你还活着,妈妈就一定在,我能交给你的都给了,剩下的只有自己去慢慢找,不然再大的神通也没有用的。”

我离开了春桃那儿,她最后告诉我向西走,只要坚定地向西走,就能找到母亲。我左手握着母亲断了的红绳,右手拿着她的照片,一刻也不停地向西走去。

4.

我是沿着永水河向西走的,正好是河水上游的方向。

雨季快要到了,河床上的水开始往堤岸侵蚀,河中心约十米便有一个个漩涡。河水黄得浑浊,一些为狂风所卷折的青枝,以及不慎落入水中的家畜等顺流而下,远远地飘过我。细雨蒙蒙的田埂上,一个牵着大水牛,戴着黄色竹篾斗笠、穿着褐色棕榈蓑衣的老者迎面向我走来。

他靠近我时,看我的眼神仿佛很熟,然而我却并不认得他。我想直接从他身边让过去,擦肩时候,竟又回过头叫住了我。

“是麻滩村山前王菊香的崽吧?长得可真好,早就听说你一生下来昏睡了三年,一夜之内就长成了大小子,真是奇了。”

我并不想同他说些什么,打算迅速走。我还有找我母亲的重任在身,于是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惜了王菊香那样的好闺女,多好一个人啊,晓得老头子我冬天脚痛,又没有崽和女,就给我做了两双棉鞋,好人不长命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过世了嘛?老天爷真不开眼,我这样没有牵挂的老头子不收走,收走一个命苦的年轻人算什么……”

我知道老者口中哭的人便是我母亲,但我不信。他们每个人都坚称母亲死了,不存在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得去找她。我于是继续往西走,左手握着母亲的红绳,右手拿着母亲的照片。

雨开始下得越来越大,风开始刮得越来越猛烈,脚下泡水的黏土开始变得寸步难行,每走一步都像磁石一样,紧紧吸附我铁一般沉重的双腿。我的头渐渐有些昏沉,眼前看不清方向,跌跌撞撞之中不慎踩空了田埂旁松垮的护堤,倒栽葱似的落入了河水之中。泛起泥渣的浑水不断灌入我鼻内、耳内,我焦急地挥动握着红绳与照片的双手,即使有浮木从身边飘过,也无法舍弃它们而去求救。我于是只能下坠,下坠,听着耳边“咕噜、咕噜、咕噜……”的声音渐渐薄弱。

当我开始慢慢恢复一些知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像是母亲腹中的地方。我的身体又缩得很小很小,倒立而蜷缩着,双手紧紧握成两个小拳头,一丝也不肯松开,仿佛里面放着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一根从我肚脐上伸出的带子,给我输送着养分,同时让我感受到母亲的心跳,母亲的轻声,母亲的抚摸,母亲的歌唱……

“小乖乖,快长大,长大以后叫妈妈,

妈妈亲,妈妈爱,妈妈保护小乖乖;

小乖乖,快长大,长大以后人人爱,

妈妈哭,妈妈笑,妈妈最爱小乖乖;

小乖乖,快长大,长大以后要回来,

妈妈等,妈妈盼,妈妈永远不离开。”

她的歌声多么好听呀,就是听一千遍、一万遍,就是早上听、晚上听,就是直到我老了以后还听着,也不会感到腻烦。

但有时我又听到她的叹息,在她的叹息里满是无奈与忧愁,疲惫与衰弱。就在这歌声与叹息的交汇中,我一点点地吸取来自母亲身体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养分,四肢渐渐地变得强壮,强壮到可以向四周恶狠狠地用力敲击。母亲甜蜜地疼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甜蜜,也不明白做母亲的为什么心甘情愿地牺牲,我只是毫无意识又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牺牲。

混沌之中,我开始想象自己不久就要去的世界,它究竟是一番怎样精彩的模样?我想我会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我要用最美的诗歌去赞颂它们的雄伟,它们的险峻,它们的阔大,它们的磅礴;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到处流浪的诗人,为世界上的人,任何人,歌唱他们非凡的人生,他们灿烂的文明,他们辉煌的过去,他们美好的未来;如果有可能,我应该成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做走在众人前面的人,用我的智慧去启发他们进步,让每一个人都记得我的伟大与不朽……然而,我始终不曾想到——正在用身体给我输送养分,洇染鲜血为我歌唱,然后为我甜蜜地疼痛,幸福地忧愁——的母亲。

当我醒来,风雨已经停了,永水河变得平静。我孤零零地躺在河岸边,双手还是紧紧攥着红绳与照片。泥沙将我的身体包裹着,如同我刚刚产下时浑身包裹着母亲的鲜血。

起身翻上了田埂,继续往前走,不远处经过一间围搭在稻田中间的羊圈。也许是风雨太大,那简陋的石棉瓦顶棚已经坍塌,只剩下几根楠竹做的支撑歪歪斜斜地立着,一只瘦弱的成年羊靠近在摇摇欲坠的周围,朝着已经坍塌的里面哀戚地嘶叫着。

等我走近时,发现石棉瓦的重压之下,四五只初生的小羊羔奄奄一息,挣扎着想要推开身上的禁锢。小羊羔求救的叫声越微弱,成年羊围着羊圈转圈的神态越焦急,它始终头朝着里面的小羊羔,因此四只蹄子常常互相绊倒自己。当小羊羔们已经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的一刹那,成年羊疯癫似地用身体往厚厚的石棉瓦上撞,一下,一下,锋利的石棉屑扎进它的身体,汩汩的血水从它的身上流出。最后成年羊也力竭了,轰然倒下,它隔着厚厚的石棉瓦,永远地卧守那几只初生的小羊羔。

旁观了整个过程,我忽然格外地想念母亲,三年沉睡之中发生的许多事情莫名地记起。我孱弱的身体成了母亲始终无法放下的一块心病,也因为我总是在生病,母亲本不富裕的时间又分担了大半给我,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原来我都给母亲带来了这许多的重负。

我想起来了,是那一次,我病得几乎快要夭折。大冬天的夜风里,连绵的山丘都被冻得结结实实,当时甚至井水也冰封了,要用水唯有在水塘上敲厚厚的冰,运回去而后烧化了融成水。

那样一个恶劣的冬夜里,我又开始发烧,身体滚烫如火。母亲于是解开衣服,冻凉了她的身体,然后一遍遍地贴着我为我降温,好容易熬到了半夜,我又浑身哆嗦,声嘶力竭地哭着闹着,至于从口中吐出了许多的白沫,最后呼吸也微弱到听不很清楚了。可怜的母亲,就像那一只无措的母羊,也是独自一人守着我,拼了命地喊我名字,又开门跪在冰天雪地里,向各路的漫天神佛、菩萨祖宗们哀哭着,求告着,她的脆弱而痛苦的声音在整个山坳里苍白地回响着。

……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西方的残照在风雨之后鲜血如滴,红艳艳地披挂在远处的山丘之外。我看了看握在自己手中母亲的照片,她好像是在慈爱地笑。

5.

在天完全黑以前,我走到了一个渡口,因为太阳落山之后我便不能辨认西方,于是我决定坐船沿着河岸去上游。船上的人仿佛是等了我许久,当我刚刚踏上乌篷外的船板,他冷然地说:

“来啦,东方未明,西方既暗,你还去何处寻人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沿着这条河往上游走,只要我还相信她在,就一定能找到她。”

“傻呀,太傻呀,三年沉睡,你竟以为真只是三年之期么?若以命替命,以血换血,则你之三年,是她一生之跨不过的定数、劫数,还说什么你去找她?却枉费她一片慈爱之心,而你醒来与沉睡何异?与虚度何异?”

“她是我唯一的妈妈,我已经辜负过她,就不能再不去找她,况且…况且…我很想她,很想很想。”

“你今日找到她,明日不见了如何?你明日再找到她,后日不见了又当如何?况你青春有限,难道穷此一生只为无目的地寻找?只为失去之人与事而追悔虚度?”

“那我应该从此将她忘得一干二净,无论难过还是绝望,无论委屈还是寂寞,从此都不再想起来她一星半点么?”

“非也,她既在你心中片刻,便会在你心中永远,她既在你心中永远,便无所谓失去,亦无所谓寻找,看你左手腕上的红绳,是春桃替你们打的吧,这个老婆子啊,为人家做了半辈子的法,开了半辈子的天眼,看了人世间多少的无常和定数,竟还放不下自己多早种下来的那一点执念,可见即使神力通天者,依旧身在五行中,终是逃不开这命里的运数……”

这个船家打扮的人说了一大堆我似懂非懂的话,仿佛句句指向我,又句句透露其他人的事。当他提到春桃的时候,我忽然警觉她曾提醒过我,无论谁跟我说了任何话我也不能放弃寻找母亲,于是我坚持要他撑船带我继续往上游找。

乌蓬船慢慢地沿着永水河逆流而上,老船家站在船尾,我坐在船头,一盏暗黄的煤油灯单调的挂在桅杆上。月光跳出来了,倾泻在宽阔的河面上,至地势高的位置往回看时,一条银灰色的带子漂浮在黑暗中,周围点缀的灯光如萤火,一闪一闪,忽上忽下。

我静静地坐在船板上听着竹篙划过河水的声音,偶尔有鱼从水中跃出,两岸稻田里青蛙开始叫得震天响,蝙蝠还是猫头鹰从夜色深处凛然地掠过。夜深了,万籁俱歇,我于是目光朦胧的渐渐睡去了。

黑暗之中,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当我醒过来,她已经站在我面前,像母亲一样慈爱地注视着我。

“醒啦?饿不饿呀?我去给你热饭。”

“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个孩子,连妈妈都不记得了?”

“妈…妈?”

“是的呀,除了妈妈还能有谁一直守在你病床边?你这一病呀,可把妈妈急死了。”

这个自称是我母亲的老妇人转身出去热饭了。其实我想叫住她的背影,跟她继续说说话,然而她迅速地走出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发出声音,眼前随之又是一暗。

再一次我是自己睁开眼:一个学校大礼堂,也许是高中,好像在举行成人礼的仪式。现场全部都是孩子挽着自己的母亲,他们互相深情望着,脸上是笑,眼里是泪,笑与泪汇合着充满整个空间。在深情的音乐中,孩子站着专注地看他们的母亲;在磅礴的音乐中,孩子们握着稚嫩的拳头宣誓,他们的母亲安慰又骄傲地望着。

……

在这个平静夜晚,我真正地睡着,从一个梦跳跃到另一个梦,总是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而且又全部与母亲有关。我渐渐分不清是梦里的我在寻找她,还是我在梦里寻找她,然而是哪一种又有什么重要呢?我只要相信母亲还存在,我只要还能再以任何一种方式见到母亲,这便足够了。

6.

天亮的时候,我已经在永水河的源头,老船夫和乌蓬船已不知所踪,独有我身上所盖着的褐色棕榈蓑衣。

永水河是从山谷里发源的,两座山峰的突起仿佛是母亲的双乳,而我躺着的位置正是母亲腹部。说来也奇,这山原本只是灰白色光秃秃的岩石所天然堆叠而成,未有土壤附着,也并无杂树山花生长其中,但山水永远不能流尽似涓涓地流出,且水面上依稀是升腾着温暖的热气。掬起一捧浅浅地尝,竟与吮吸母亲乳汁时的感觉相同,一毫也不差。

而山峰底下又是另一番奇景,一片红土地中间突起,周围环形的一圈微微凹下去,山水宛如护城河一样从这一头分开,从那一头汇合,然后径直往地势更低的方向顺流而下,也便发源成了永水河。在这天然山水滋润的土地上,各种奇花异草皆茂密地生长着,从未见过的兽类在那儿行走,从未听过的禽类在那儿栖息。

天地之间,一只山鹰在无边无际中到处盘旋,它的清亮的鸣叫是葬礼上的摇铃久响山谷,它的张开的翅膀是一面庄严的灵幡迎风飘荡,仿佛为世间一切生灵孤独地哀哭,悲壮地招魂。

背对着东方的日出,又一只乌篷船逆水而上,船头站了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船至河源处时,我才看清那大人正是春桃,而小孩虽瞧着眼熟,终于不知是谁了。

登岸时,春桃朝我走来。孩子也跟在后头,手里捧着一个头颅大小青褐色的瓦罐,在他的左手手腕同样也缠着一根鲜红的绳。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内心之中强烈的感觉不断压迫着自己,使我头痛欲裂,久久不能平息。春桃并未问我是否找到了母亲,而是自顾地向我说起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约莫十余岁小男孩的事情。

瓦罐里是这个孩子他娘的骨灰,死时四十五岁,在外地打工时触电,意外过世的。当时没人在这个女人身边,家里面觉得她死相惨,就求我开开天眼,通通灵,找一找她还没有往生的魂,问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对家里人是否还有什么交代。我在这个孩子的梦境里找到了女人,她果然还是舍不得离开,就一直寄托在她崽的意识里,孩子于是一直呆呆的,不管周围人怎么劝他,都不肯相信自己的母亲死掉了,总是跟人家说,你看,我妈妈就在床上躺着呢,我妈妈站在门口的井边挑水呢,我妈妈在柴房里要做饭给我吃呢……家里人怕了,就带着孩子和她的骨灰找上了我。

我在她崽的梦里面劝她,我说,为娘的就算拼了一条命,也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么,你即使现在不离开,也总有一天要离开,难道还能一辈子看着他,一辈子守着他,一辈子将他绑在自己身上寸步不离?你既然已经生下了他,就不能指望他永远还是你肚子里的那一团肉,跟着你一起生,跟着你一起死,跟着你一起灭,跟着你一起空,他自有他的红尘路要走,他自有他的劫数和定数要受着,为娘的只是个送他上岸的人,到岸了,看着他走远也便罢了,即使有一天他永远不回来,也是心甘情愿的……

后来女人求我,让她有机会永远看护着自己的孩子,我心有不忍,于是答应了,在同一根红绳上绕下了两个环,一个放在她的骨灰坛里,一个套在她孩子的左手手腕上。从此,她们母子又性命相连了,但是归根结底,红绳的神通又有多少呢?这不过是一个做母亲的无论在何种处境下对孩子永远不能放下的心罢。

春桃说完开始做法,她领着那半大的孩子默默向着两座山峰之间走去。

孩子朝向西方跪下,将手中的骨灰坛高高地举过头顶。东边的日头此时已经缓缓升上来,日初温暖的光线照映在骨灰坛上,骨灰坛晶莹剔透,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孩子的手中仿佛举着另一个太阳,而这另一个太阳更明媚,更柔和,像母亲的鲜血一样温热,像母亲的乳汁一样滋养,缓缓地倾泻而下,流注入男孩全身上下每一处角落,最后汇聚成他的左手腕上那道无形的红色印痕。

7.

我们离开河源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盛夏的日光变得强烈炙烤。河源水上蒙蒙的水汽蒸融并消散了,那一块奇异的水中湿地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平静而湛蓝的湖面。

小男孩卧在乌蓬船舱内已睡着,寻常的青褐色瓦罐静静立在他的身旁。我和春桃坐在船头,我讲给她听自己一路之上所遇见的那些奇异的事情与感觉,以及那个忽然而来、忽然而去的老船夫,以及他所说的一大堆奇怪的话。春桃听完后并不曾显露出意外的神色,仿佛她早就知道我路上会遇见这些,她终于也给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的回答。

菊香,也就是你娘,当初我听说她要出嫁的时候,隐隐还为她担心,怕她嫁得远,吃苦受罪,于是我给她算了卦,批了命,发现她命里水多,一辈子即使不能大富大贵,也会福寿双全。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她能干,勤劳,你们家原来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还在外面欠了债,可你娘愣是一声不吭就扛起来,把债也还清了,家里的水田、旱地、鱼塘哪个不是打理井井有条?

我这个妹子呀,命好归命好,但也是吃得苦,白天在镇里皮鞋厂做皮鞋,晚上回来了打着手电筒在地里摸黑干活,七八月日头晒的大中午,男子都受不住,她还在田里拼命,就这样,你们家才盖了今天的楼房,有了清平的日子过。

但是自从生了你呀,越发没日没夜干活,带你,你小时候又多病,三天两头背你到诊所打针,后来她找我给你算命,你也是个水命,所以身体负荷不住,多病多灾,这把你娘急得呀,到处求神拜佛、访医问药,最后我没有办法了,只好一根红绳绕两个环,一个套在她左手手腕,一个套在你左手手腕,你才一天天慢慢好了起来。

曾经我告诉她,一切都是命,生来什么命,就认什么命,但我忘了,人世间有定数就有变数。即使像我这样修神通的方外人,从起卦、批命的那一刻开始,也已经妄动了执念,陷入了俗尘之内,自然我替人做的法不过是自欺欺人,我为他们显灵的亡人之言,不过是算准了活人心里面割舍不下的思念,于是用亡者的心情编造些安慰的话罢……

听到这儿,我心中大概有了揣测,没有再继续追问春桃关于母亲的事。但我想起春桃的身世,想起她被洪水卷走而最终未嫁过去的男人,她的意外流掉的未出世的孩子,我忍不住而又不忍地问她:

“你曾经想那些从自己生命里突然消失掉的人么?”

“怎么不想?一开始觉得自己一个人,再活着也没意思,寻死了好几次,几次也没死成,后来想开了,兴许是他们不让我死,要我好好活,就一天天活着到了现在。”

“当你很想他们,又看不着的时候,又怎么办?”

“关了门窗,睡一觉,运气好大人和孩子都能梦见,运气不好,一个也梦不到,不过这也没关系,一觉睡醒过来,就去永水河挑几担水,浇浇菜地,去东边的尼姑庵里上上香,拜拜佛,然后回来生火做饭,吃了饭打坐,这时候太阳好端端地从西边山尖上落下去,月亮照样安安静静地从东边的河水下升上来,一切都还好好的。”

我没有再问什么了,春桃于是阖上双目,开始在船头打坐。她一身素布麻衣简陋而洁净,又分明有寺庙菩萨袈裟上的庄严与肃穆,也许她真是一个有神通的仙姑。

乌篷船已经漂泊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那睡熟的小男孩翻了个身,将身旁青褐色的瓦罐紧紧抱在怀里,继续沉沉睡着。我卷起了裤脚,移坐在了船舷位置,将不知何时已经长满了浓密毛发的双腿,轻轻地放进永水河的河水中,随着船的行驶而不断划过两条出现又消失的水纹。

渐渐开阔起来的永水河上,一样的乌篷船多了起来,不时从我们旁边擦身而过。有人站在船头撒网,薄暮之下金色的渔网激起灿烂的水光,水光摇曳着一直飘向远处阴影底下朦胧的村舍。

河岸上,昨天赶着牛的老者又牵着他的大水牛走在田埂边。那已经倒塌的羊圈,许是他的主人重又盖了起来,于是今天完好无损地站立,仿佛不曾经历猛烈的暴雨,仿佛不曾有过四五只小羊羔黯然地死去,以及它们母亲哀戚地嘶叫并最终自尽。一群灰褐的小麻鸭在母鸭的带领下,正在水边啜饮,时而将头伸入水底,然后抽出,摇晃起水花……

在这之间,一个像我手中照片里的母亲一样身量单薄的女人,挑着两只大圆桶,从南岸河堤辟出的楼梯迅速走入我视线。只见她将一担水桶放下,然后猫着腰把桶倒扣入河水中,猛地一提,重复一次后,于是再将扁担两头的绳索又绕了几圈。她直起身,挑住两桶水利落而又缓慢地往上走,楠竹剖开的扁担粗粗的,在她的肩上弯成一条深深的弧。

女人单薄的背影在我渐渐模糊的视线中远逝,一种熟悉的液体从我眼眶内止也止不住温热地流出。像是浸泡我双腿的永水河的河水,它顺流直下,淌过我高凸颧骨,然后流入我口中,是吮吸母亲乳汁时一样的感受。

明天,当我醒来的第一件事——我要用门后的那对陈旧的木桶去永水河挑一担水,然后浇一浇母亲留下来的门前的空心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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