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苎麻

2018-07-31  本文已影响22人  幽咽泉流冰下难

第二天中午,向秀按照约定,提着一把断了尾弦的吉他敲响了嵇康住所的门。很少有人会敲嵇康的门。一来嵇康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二来大家都学阮籍,喜欢走屋后的楼梯直接进到嵇康的藏酒室。向秀是个例外,他逢门必敲。但并非因为他很有素养,他敲门只是一种癖好。用嵇康的话说,那是“因为性欲得不到满足而对"进门"这一概念产生的偏执对个人行为的影响综合症”。但实际上那天向秀的性欲是得到了满足的,他本来也想过在这天当面证伪嵇康的谬论。然而,他还是敲了门,于是他看到嵇康的尸体就在前厅的酒桌上趴着,背上插着一把用布条裹着把的黑铁短剑。

嵇康无疑是早已死透了的,向秀说。


白鹭镇坐落于汉南地势低缓的水稻平原之上,渺无人烟,常年雾气弥漫,一直被其他省份的人称为“无有乡”。这里土地贫瘠,所幸河流众多,在辛勤灌溉之下,收成还过得去。就像这个国家南部的其他领土一样,白鹭镇安静得一丝不苟。在连续五个月的种植季节里,人们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一半是因为忙碌,一半是因为浓密的雾霭让任何语音都显得太聒噪。

这里的旅行者们多是从西边来的,坐着各式各样的船只顺流而下。有些大船误入乡民开垦灌溉渠里,需要花上几天等一场雨让水面上涨一些,才能顺利脱身,有些小舟却径直驶入白鹭镇南边的浩荡无垠的沵迤江里,再也没有踪迹。

早已失去名字的纪念碑矗立在小镇的最中央,将这个毫无规划的小镇团结在一起。大小河流从小镇四处穿过,街道两旁全是石坝。这里的河流没有名字,只在两岸的石头上做一些标记。人们要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只要稍微考虑一下河道的选择,然后就是顺流而下,或者换到另一条河道顺流而下。

早在三三年的时候,小镇最后的舞厅“歌莉娅第十”就已经倒闭。年轻人们纷纷离开这片无有之地,抛弃了几千年来的劳作传统。大部分都是去东边大城市里参加无休止的“伟大”战争去了。而歌莉娅也随之没落,被一家售卖草药的旅行者商店所取代。

在小镇最大的码头上,白鹭镇邮局已经工作了上百年,从上个时代的船站到现在的电报联络点,是这个小镇最后的“不甘寂寞”之处。巨大的告示板画着白鹭镇的河流分布地图,提醒着商船和旅行者们,无论大雾如何弥漫,河流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在九九年的七月中旬之前,很少有人听说过白鹭镇这个地方。白鹭镇固然有四通八达的河流,但汉南有许多水系更为发达,而且没有浓雾的城镇。就像温和污秽的镇区流水、一言不发的农民、码头外无声驶过的天蓝色大商船从不留心这块地方一样,白鹭镇许多年来没有任何新闻发生。人们安于现状,种黄瓜、水稻和长势惊人的洼地猪草,捕鱼、听广播、在码头广场上唱摇滚乐、举行各种游泳比赛。

然而,七月十二的凌晨,某种外来的声音冲击着白鹭镇夜晚惯有的宁静:河水流动的平缓噪音、此起彼伏地蛙鸣以及借着醉意在河里游泳的人的沉声疯唱。那时人们已经早早地睡熟,谁也没听到到那艘灰色涂装的鲤船撞击堤坝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到,子时二刻小船上下来了一个身着灰色斗篷的陌生人,紧接着又在寅时一刻驾船离去。


在嵇康家的大厅里,向秀和前来查看的人们陷入了良久沉默。

嵇康二十五岁搬来白鹭镇的时候,已经是全国闻名的摇滚乐表演家,他的专辑销售记录至今没人能打破。在白鹭镇的日子里,嵇康始终保持的一种神秘而稳定的生活状态。早上六点半,嵇康在码头市场嘈杂的人声中醒来,一丝不苟地刷牙洗脸,然后去邮局取最新一期的《旋转宇宙》杂志。嵇康曾经担任这本兼并各种艺术门类的著名杂志的主编长达五年,不少著名作家都曾与他有过来往。

但嵇康收到著名的“第二封信件”之后,很快地以一个世人仍未知晓的理由辞掉了这份工作。读完一本杂志并不需要多久,之后嵇康就到郊外的野地上进行即兴演奏。白鹭镇的迷雾很好的掩藏了嵇康的演奏,只有一些农民在阴雨天的上午巡检田地时,才能在蓬草与灌木丛之间,隐约地听见那些“非礼勿听”的歌声。有时阮籍等几个朋友也会同行,但更多的时候,大家只是在嵇康家门前碰个头,便往白鹭镇的各个方向四散而去,寻找各自演奏的地方。

有一项关键的证据表明,嵇康被杀的前一天,他在即兴演奏完之后并没有回家吃午餐。这与阮籍的说法大相径庭,在嵇康案的调查中,阮籍一再声称他每天中午都会去嵇康家喝酒,那天也不例外。虽然阮籍在被要求拿出物证时表现得十分抗拒,并最终没有拿出任何物证来。

但这种说法一开始还没有人怀疑,毕竟阮籍是嵇康最熟悉的好友,住的地方和嵇康家只隔了一条河,而且向秀等人也默认了这个说法。但在后来的调查中,一个叫秦谣的女人声称她知道嵇康那天做了什么。嵇康在即兴演奏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到一个叫桐池的湖泊附近种菜,直到傍晚才回到住所。

秦谣是白鹭镇绝无仅有的种子商人,她向众人出示了详细的种子售卖记录。嵇康显然是个常客,秦谣声称嵇康每天中午都来这里要一些种子,并借上一副农具到桐池附近进行垦殖。桐池位于沵迤江以南,不过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小湖泊,杂草丛生,烟气缭绕。

众人在向秀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个地方。平整的菜地在一片岸边坡地上,由东以西,长不过二七八丈,却种了豌豆、水稻、桃树、玉米、柳树、兰花六种植物。那株桃树大约2、3年熟,一支较粗的枝干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写的正是嵇康劳作记录。这些劳作记录后来被刊载于《旋转宇宙》上,所有人都知道了最后一条写的是什么。

“……

十一日,苎麻尽数枯黄

……”

那天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阮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向秀们则只是说“作为好友之前是无条件相信阮籍”也不再作声。而上面派来的检查官山涛则保持着一以贯之的沉稳,在为嵇康举办了丧事后——当局要求将罪人嵇康抛尸荒野,但山涛把嵇康偷偷葬在了沵迤江江畔某处高地,山涛便开始着手调查这次谋杀的蛛丝马迹。而这次调查的第一步,是独坐在嵇康家的阁楼上,回顾七四年的那场演唱会。


七四年的夏天,嵇康在洛阳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唱会。他的乐队由主唱兼吉他手嵇康、鼓手阮籍、贝斯手王烈和键盘手嵇喜组成。

嵇康在大学时代已经是全国闻名的唱作诗人,毕业后组建地“嵇叔夜与他的乐队” 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那时最受欢迎的乐队。洛阳演唱会也被称为“苎麻之焚”,在司马氏当值的时代,这个词是朝廷极为忌讳的禁忌之词。

在如今大学生的幻想里,苎麻之焚已经成为一种荣耀的象征。即时他们对事件本身一无所知,也不妨碍他们根据嵇康以及他的朋友们留下来的只言片语进行伟大构想。在那场演唱会里,山涛作为嘉宾为数以万计的听众演奏了嵇康最为得意的作品《流水六逝》,他正是知道苎麻之焚真相的其中一人。

那场演唱会本不过是巡回演唱会的一节而已,不过因为是东都洛阳,所以规模较前几次在一般城市的规模要大一些。对于这样一场演唱会,素来喜欢奢华享乐的司马氏表现出了相当的欢迎。当局勒令洛阳府尹陆云全力配合演出,从补给到人力可谓无微不至,甚至是乐队彩排时的润喉茶都安排了四十多种。

在陆云后来的描述里,嵇康对于司马氏的支持本来是非常乐意的,专门写了一首歌来送样颂扬此事。那首歌并未出现在演出之中,乐队其他成员也无人提起过。但陆云记性很好,虽然只是在一片忙乱之中听嵇康提到过几句,他还是记下来一部分。

在《爆炸果气》的采访专栏中,陆云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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